“湖广熟,天下足”的民谣在明朝传唱数百年,湖北平原沃野千里,稻浪翻涌,是帝国粮仓的象征。然而就在这片富庶之地,竟爆发了震惊朝野的荆襄流民大潮。成化年间,百万流民啸聚山林,朝廷动用大军方才镇压。这巨大的历史悖论令人费解:为何鱼米之乡,却养不活自己的子民?
一、粮仓光环下的沉重枷锁
明代湖北农业之繁盛确凿无疑。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平原沃野千里,水系发达,明代中后期粮食产出冠绝全国。万历《湖广总志》记载,仅湖广一省每年北运漕粮便达25万石以上,占全国漕运总量近四分之一,“湖广熟,天下足”绝非虚言。
然而,这看似富足的背后,却隐藏着无数普通农民的辛酸与重负。粮仓的光环,实则是百姓难以承受的沉重枷锁。
明代赋役制度设计,本意是“量地计丁”,但执行中却逐渐扭曲变形。“粮重区”的标签一旦贴上,便意味着农民肩上数倍于他地的负担。洪武年间确立的税粮定额,虽经数代人口滋长与土地流转,却极少调整。百姓承担着远超前代的赋税负担,如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痛陈:“赋重而民不堪命”。
除正税外,各种杂税徭役如毒藤般缠绕着农民。官府征粮层层加码,耗羡之重令人窒息;地方官吏巧立名目,“火耗”、“鼠耗”等附加税层出不穷。而里甲、均徭等制度,更将农民牢牢绑缚在土地上,动辄征发徭役,夺去宝贵的农时。《明史·食货志》无奈承认:“赋役繁兴,吏缘为奸”。
二、高产粮仓为何“养不活”农民?
湖北的粮食高产,并不等于农民的富裕。粮仓的丰盈,与耕作者的贫苦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土地兼并如饕餮般吞噬着农民的生计。明代湖北是藩王贵族势力集中地,楚王、襄王、荆王等宗室藩王在湖广广占良田。楚王府一家的庄田便跨越数府,嘉靖《汉阳府志》记载,仅汉阳一县,楚府便占有良田达四万亩以上。这些土地上的农民,沦为王府的佃户,承受着高达五成甚至六成的地租剥削。官僚地主也乘势扩张,如大学士张居正家族在江陵便广置田产。土地日益集中,自耕农则不断减少,大量农民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
人口压力如阴影般笼罩着两湖平原。明初“洪武之治”后,社会相对安定,湖广地区人口迅速恢复并增长。然而,平原沃土虽广,终有开垦殆尽之时。人口不断繁衍,但可耕熟地有限,新增人口难以获得足够的土地维持生计,陷入“无田可耕、无业可依”的窘境。高产粮区的人口压力,比贫瘠地区更为隐蔽却更为致命。
三、荆襄:禁山与活路的悖论
当平原沃土已无法承载生存之重时,毗邻湖北西北、横跨鄂豫陕三省、山深林密的荆襄地区,自然成为流民眼中最后的希望之地。
然而,明王朝却将这片广袤山区视为“禁区”。朝廷担忧流民聚集易生变乱,更恐其破坏“龙脉”,自洪武年间便下达严令,封锁荆襄山区,“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政府沿山设立关隘,派兵巡查,如成化年间项忠在奏疏中所述:“设官兵戍守,严其出入”。这便是明廷“许吃不许开”的荒谬逻辑——百姓可以依赖荆襄山区自然产出(如采集、渔猎)勉强糊口,却严禁开垦土地、定居生产。
高压封锁阻挡不了求生的本能。失去土地、不堪重负的农民,如涓涓细流般冲破封锁,汇聚成难以阻挡的洪流,持续涌入荆襄山区。他们在深山老林间结草为屋,刀耕火种,艰难开辟生路。官方史料《明宪宗实录》记载,仅成化初年,聚集在荆襄山区的流民已“众至百五十万”。百万流民在禁区内顽强求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爆发的火药桶。
四、从封禁到疏导:迟来的觉醒与未解的困局
成化元年(1465年),长期积压的矛盾终于爆发。不堪官府追逼与豪强欺凌的荆襄流民,在刘通(号刘千斤)、石龙(号石和尚)等人领导下,以郧阳大木厂为中心发动起义。他们自称“汉王”,拥众数十万,声势浩大。明廷震动,急派重臣白圭、朱永统率京营及湖广士兵围剿。经过惨烈战斗,起义于次年暂时被镇压。
然而,单纯的军事镇压无法解决流民产生的根源。仅仅几年后,成化六年(1470年),更大的起义在荆襄地区再次爆发,李原(号李胡子)、小王洪等聚众百万。朝廷不得不派出都御史项忠率军二十五万,耗时一年才勉强平定。项忠手段残酷,《明史》载其“尽草剃之,死者枕藉山谷”,强制驱散流民,导致“死者不可胜计,道路怨嗟”。
血腥镇压换来的只是短暂平静。 项忠的武力清剿并未解决根本问题,反而激化矛盾。成化十二年(1476年),深刻认识到“堵不如疏”的朝臣如左都御史李宾、国子监祭酒周洪谟等,力主改变策略。明宪宗最终采纳建议,任命右副都御史原杰前往荆襄抚治流民。
原杰的举措堪称明代流民治理的典范:
设立行政区划:奏请设立郧阳府,下辖郧县、房县、竹山等七县,并升郧阳为郧阳抚治,统辖鄂豫陕川四省毗邻八府九州六十余县,赋予其处理流民事务的专权。
编户入籍与赋税优惠:允许流民就地附籍,承认其开垦土地的所有权,并给予减免赋税徭役的优惠。《明史·原杰传》载其“编籍得十一万三千余户,遣归故土者一万六千余户,愿留者九万六千余户”。
安辑民生:招抚流民,分配闲田,助其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原杰的治理卓有成效,短时间内安置流民逾九十万,使荆襄地区社会秩序趋于稳定。然而,荆襄流民问题的根源——沉重的赋役负担、剧烈的土地兼并、持续的人口压力,这些导致农民被迫逃离高产区的根本矛盾,在整个明朝中后期始终未能得到有效解决。荆襄地区在明末再次成为流民聚集地,其命运与整个帝国休戚相关。
荆襄流民百万的哀歌,实则是“湖广熟”光环下无数个体命运的悲鸣。它无情地揭示了一个残酷的历史真相:再高的粮食产量,若被沉重的赋税、贪婪的兼并和僵化的制度所吞噬,也终将化为流离失所的滚滚烟尘。
荆襄流民问题,是明代湖北地区乃至整个帝国结构性矛盾的集中爆发。它警示后世:真正的富足,不在于田亩间产出多少粮食,而在于耕者能否享有其劳作的果实,在于社会能否为最底层的求生者留一条活路。 当粮仓的光辉无法温暖耕耘者的脊背,再丰饶的土地,也终将孕育出走投无路的流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