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元年秋,朔风卷起河西的沙尘,吹得军旗猎猎作响。戍边将军张奂独立城头,目光穿透漫天黄沙,遥望北方匈奴王庭的方向。他手中紧握的并非兵符,而是一封刚刚抵达的密信——出自朝中大将军梁冀之手,字字如刃,暗藏杀机。这位以《牟子》闻名于世的学者将军轻叹一声,将信纸缓缓揉作一团,投入风中。他知道,自己又要逆权贵之意而行了。
张奂,字然明,敦煌渊泉人也。少时家贫,常拾薪自给,然每于市井闻读书声,辄驻足凝听,目眩神摇,若见天光破云。同郡名士朱宠见而异之,收为门生,授以《欧阳尚书》。奂昼夜研读,尝于雪夜立檐下借月光诵书,至晨起积雪没踝,犹不自知。年四十,以贤良方正征召入京,对策第一,拜议郎。洛阳权贵初不识此西北寒士,及闻其论政引经据典、洞见时弊,皆相顾失色,始知陇右有俊才出矣。
然彼时朝政,尽归大将军梁冀。冀以外戚专权,威震天下,百官俯首,莫敢仰视。张奂虽出自其府,曾被辟为大将军掾属,然非其心腹。史载奂“以疾去官”,实则避祸远嫌。他深知梁冀骄横,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然多以谄媚取容,罕有正直之士。张奂洁身自好,不趋炎附势,早已为梁冀所不悦。然因其才学卓著,又无过失,暂得容身。
永寿元年,奂出为安定属国都尉。初至营帐,见羌豪献马二十匹、金镯八枚列于案前。部将低语:“此边地常例,不可拒也。”奂勃然作色,举酒酹地,立誓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遂悉数归还。羌人惊佩,相率归附,边境晏然无警。百姓感其清德,为之谣曰:“张公清如水,羌胡不敢欺。”此清名远播,反衬出朝中权贵之贪浊,更令梁冀侧目。
延熹元年(158年),梁冀权势达于顶峰,其妹为后,子弟皆列侯,威福自由。然次年,汉桓帝忍无可忍,密结宦官单超等五人,发动政变,围梁府,冀阖门自尽,宗族宾客死者数百,朝野震动。朝廷随即下诏,凡梁冀“故吏”皆免官禁锢,终身不得仕进。此令一出,牵连甚广,一时人人自危。
张奂虽曾“辟大将军梁冀府”,然非其党羽,亦未得其重用。然律令无情,他亦在“禁锢”之列,被罢官归里,沉寂四年。四载之中,朝臣避之如浼,唯恐沾染“梁党”之名。然有陇西名将皇甫规,素重张奂才节,不避嫌疑,前后七次上书朝廷,力荐其才可大用。规言:“张奂文武兼资,忠贞亮直,虽曾仕梁府,实乃公门常例,岂可因一人之恶,弃天下之才?”其言恳切,终动帝心。
延熹五年(162年),朝廷解禁,起用张奂为武威太守。此番复出,非因权贵提携,而赖同乡英杰之公义与担当。张奂感皇甫规知己之恩,亦更坚其守正不阿之志。他在武威均徭赋、革陋俗,百姓立祠以祀。未几,再迁度辽将军,镇抚边疆,威名远播。
建宁元年正月,洛阳骤变。宦官曹节等矫诏起兵,诛大将军窦武,宫门血流。张奂不明真相,受伪诏驱策,率军入京“平乱”。及至宫阶染血,方知为阉党所欺,悔恨交加。是夜,独坐白虎堂,望未央宫灯火明灭,恍若鬼火。忽忆少年时读《春秋》至“崔杼弑其君”,掷剑长叹:“武人不知书,竟为阉竖所卖!”自此称病不朝,闭门谢客。
晚年归隐弘农,讲学于华山之麓。从学者常数百人,弦歌不绝。有门生问曰:“夫子功盖天下,何以甘老林泉?”奂指庭前古松答曰:“此木曾荫行人,今虽老拙,犹胜雕梁画栋,徒供权门之饰耳。”言罢,目光深远,似见千山暮雪。
临终前,忽召子孙至榻前,命薄葬,不用官仪,碑文但题“汉征士张然明墓”七字。言毕,瞑目长逝,时年七十八。
暮色苍茫,孤云西去。他的身影渐渐融入汉家山河。这个曾令羌人献马、匈奴退兵的名将,最终在史册中只留下清瘦的剪影。他一生三拒权势:一拒梁冀之私书,二拒边将之常例,三拒宦官之伪诏。当未央宫的瓦当纷纷坠落,当西凉的风沙掩埋戍卒白骨,张奂的悲剧,恰如一面斑驳铜镜,映照出整个东汉王朝在道德虚伪与权力腐败中的缓慢倾塌。后世学者称其“文武兼资,节义凛然”,然其文韬武略终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唯余《牟子》注疏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千载风尘中,悠悠回响。
补充说明:
1. “辟大将军梁冀府”:这是张奂仕途早期的正常经历,大将军府征辟人才是当时惯例,并不等于加入其政治集团。
2. “以疾去官”:史载张奂曾因病辞职,但结合其清廉正直的性格和梁冀的专横,这很可能是他为避免卷入权力斗争而采取的明哲保身之举。
3. “禁锢”四年:这是张奂因“梁党”身份遭受的最直接政治打击,体现了东汉党锢之祸的株连之广与不公。
4. 皇甫规七次举荐:这一细节至关重要,凸显了在政治高压下,正直之士间的惺惺相惜,也反衬出张奂的品格足以赢得同道者的坚定支持。
5. “非其党羽”:明确点出张奂与梁冀的关系本质——形式上的隶属,实质上的疏离,这是理解他后来遭遇与选择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