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吴石牺牲时,郭汝瑰已在南京参与军事院校筹建。据其家人回忆,郭在收到台湾传来的消息后,曾独自在办公室默坐良久,并在随后撰写的《台海局势分析报告》中刻意避开吴石提供的部分数据。这种行为既是对同志牺牲的哀悼,也暗含对国民党特务统治的无声控诉。
郭汝瑰对吴石有英雄相惜之感,是可以理解的。作为红色潜伏者,他们极其相似,俩人都是国民党军界罕见的“学者型将领”,在国民党军中都挂中将军衔,郭汝瑰在国防部作战厅厅长任上,深度参与制定了《长江防御计划》、《徐蚌会战部署》等核心战略,而吴石作为“国防部参谋次长”,主持编纂了《台湾兵要地志》、《舟山群岛防御图》等绝密文件。因为地位相当,在国民党军中扮演的角色相似,所以他们传递出的都是极具价值的战略情报,一个事关三大战役,一个影响台湾统一,可以这么说,他们俩人是我党楔入国民党军中的最高潜伏者。
遗憾的是,他们在那个血与火的年代里比肩而立,最终命运却截然不同,一个是功成归来,另一个却含恨台北。对于两人命运的分野,郭汝瑰晚年在接受采访时不无遗憾地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在同一张地图上行动,却走到了截然不同的路口。”
在《沉默的荣耀》热播期间,有朋友就在问,为什么郭汝瑰能在国民党心脏地带潜伏18年而未暴露,而吴石到了台湾仅仅过了半年就暴露了?
历史是一面镜子。
老黑以为将郭汝瑰当成这面“历史的镜子”,可以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1997年10月23日,郭汝瑰在送女儿去机场的路上,不幸遭遇车祸逝世,享年90岁。中央军委在为郭汝瑰举行的追悼会上,对他作了很高的评价,赞颂他的一生是“惊险曲折、丰富深刻的一生”——
1926年,郭汝瑰考入黄埔军校第五期,受共产党人袁镜铭影响,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1928年5月,经袁镜铭介绍,郭汝瑰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此时他以川军将领郭汝栋堂弟的身份为掩护,在其部队从事兵运工作。
1930年,袁镜铭被国民党杀害,郭汝瑰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同年冬,因被郭汝栋怀疑“赤化”,被迫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深造 。这段经历为其后续军事生涯埋下伏笔,也使其深刻认识到情报工作的重要性。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郭汝瑰回国进入陆军大学第十期,以第一名成绩毕业后留校任教,成为蒋介石器重的“天子门生”。他参与淞沪会战、武汉会战等重大战役,因指挥新五师在长沙战役中以弱胜强,获蒋介石亲自嘉奖 。
这一时期,因目睹国民党高层腐败,郭汝瑰逐渐萌生回归革命的念头。1945年4月,经地下党员任廉儒牵线,他与董必武在重庆秘密会面。董必武指示其“留在国民党内部,为党提供战略情报”,并批准其重新入党(恢复党籍手续于1980年补办) 。
1946年,郭汝瑰升任国防部第五厅厅长,次年调任第三厅(作战厅)厅长,成为国民党军事决策核心人物。正是在这一时期,郭汝瑰成了蒋介石日后所称的“最大的共谍”。
1947年孟良崮战役前,郭汝瑰将整编七十四师参战情报藏于钢笔内胆传递出来,直接导致该王牌师被全歼 。
1948年11月,在制定《徐蚌会战蒋方部署》时,郭汝瑰故意将黄维兵团置于易被包围的双堆集地区,并诱使蒋介石放弃蚌埠决战计划,最终导致黄维十二兵团覆灭。整个淮海战役期间,他共送出9份绝密作战计划,包括江防图、江南兵力部署等,为解放军渡江作战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战略情报。
1948年底,随着国民党败局已定,郭汝瑰主动请缨调任七十二军军长,赴四川筹建防御体系。期间,他先是以“整顿军纪”为名,剪除军中特务和顽固分子,将团级以上军官全部替换为亲信 ;而后利用国防部关系索要一个军的武器装备,将七十二军从不足5000人扩编至2.3万人,成为四川四大主力之一 ;接着在蒋介石召开的西南防御会议上,故意支持胡宗南“重兵防守川北”的错误方案,实则将主力部署在宜宾、泸州一线,为解放军入川预留通道 。
1949年12月11日,郭汝瑰率2.3万名官兵在宜宾通电起义,直接打乱蒋介石“固守大西南”的计划。其起义部队控制川南咽喉,使解放军顺利挺进成都平原,为解放大西南立下奇功。起义后,他历任川南行署交通厅厅长、南京军事学院教授等职,参与编写《中国军事史》等重要著作。1980年,中央正式恢复其党籍,结束了长达52年的“秘密党员”身份 。
十八年,不是一瞬。
在这惊险曲折、丰富深刻的十八年潜伏生涯里,郭汝瑰曾遭遇过三次重大危机,但每一次他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反观吴石,由他本人犯下的错误,只有一个,结果就成了毫无回旋余地的灾难,两者对比,其中的经验教训,不可谓不惨痛深刻。
郭汝瑰遭遇的最大一次危机,是在1949年年初。
1948年11月9日下午4时,蒋介石在南京黄浦路官邸召开高级将领会议,讨论作战计划,郭汝瑰出席会议,并以作战厅长的身份,提出了作战计划。蒋介石听了郭的意见,便说:“就这么办。”次日,蒋介石亲笔写信给黄百韬:“此次徐州会战,实乃我革命成败,国家存亡之关键,务希弟严督所部,切实训导,期在必胜,完成重大之使命,是为至要。”
就在蒋介石说“期在必胜”后的第十天,黄百韬兵团全军覆灭,黄本人自杀身亡。
黄百韬兵团的覆灭,跟郭汝瑰关系极大。
就在这次高级将领会议后,郭汝瑰将国民党军作战计划等九种绝密军事文件,交给了他的单线联系人任廉儒,要任马上将这一批战略情报送出去。
但是,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任廉儒的直接联系人陈家康因事离开了上海。鉴于情报重大,任廉儒紧急找到了民革军事特派员王葆真,那个时候,只有王葆真跟中央有联络渠道,能把情报及时送出去。
当时的王葆真,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人,客观地讲,任廉儒此时通过王葆真转送情报,无形当中就打破了郭汝瑰这条线长久以来严格执行的单线联系,有了横向联系的风险。
糟糕的是,怕什么来什么,王葆真拿到情报,尚未来得及转送出去,因为“京沪暴动案”民革组织遭到破坏,王葆真在1949年2月突遭逮捕。
任廉儒将情报交到王葆真手里的时候,为了叫对方知道情报的重要性,他告诉了对方,情报出自郭汝瑰,这就等于王葆真知道了郭汝瑰的真实身份。也就是说,只要七十多岁的王葆真扛不住国民党特务的酷刑,又或者,国民党特务在他那里搜到了这批情报,郭汝瑰肯定就暴露无疑了。
让人欣慰的是,王葆真虽然年纪大了,但地下工作意识非常强,意志更是无比坚定。
“京沪暴动案”爆发后,王葆真已经意识到了危险,被捕前一天,他给任廉儒打了一个电话:“情况急,你交我那包东西已烧了,请放心,在任何情况下,都请放心!”
被捕后,王葆真受到酷刑,始终咬定一点:“关于军事,只我一个人知道,与别人无关。”
因为证据销毁的及时且坚决,紧急情况下发生的横向联系切断及时,王葆真誓死保护郭汝瑰,郭汝瑰度过了这极其凶险的一关。
反案吴石案,就让人惆怅了。
吴石暴露的关键是给蔡孝乾的情妇马文娟代办了一张出境证,另一种说法是给朱枫紧急办理了用于出逃的特别通行证,无论是哪种说法,他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留下了代办痕迹。如果他的潜伏危机意识强一些,情报工作的安全意识高一些,他应该拒绝为马文娟代办出境证,如果出于万不得已必须为朱枫办理特别通行证,也一定要预设防火墙,务必要做到,查特别通行证查不到他的头上。遗憾的是,在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吴石没能做到不留痕迹。
比起郭汝瑰的上线任廉儒,作为吴石的上线,也就是人在香港的万景光,他也犯了致命的错误。任廉儒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与王葆真发生横向联系的,在发生这种横向联系的时候,他是做了充分判断的,并且一次联系后就切断了关系,所以,即便王葆真出事,也不会影响到郭汝瑰,但是万景光就不同了,朱枫潜台,他居然主动要求朱枫与吴石、蔡孝乾同时建立联系,此前,吴石与蔡孝乾并未见过面,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组织关系,现在,由朱枫居中联系两头,就等于让吴石和蔡孝乾发生了横向联系,这一点非常致命,吴石最终暴露,根源就在他与蔡孝乾的这种间接横向联系。
潜伏,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
在这一点上,郭汝瑰也比吴石幸运。
王葆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而且还不是共产党,最终硬是用命将郭汝瑰保了下来;反观蔡孝乾,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最后竟那么容易地就出卖了一切。
郭汝瑰第二次遭遇重大危机,来自杜聿明的怀疑。
1982年,郭汝瑰与邓锡洸去拜会杜聿明。
郭汝瑰问杜聿明:“你当年为什么硬说我与共产党有联系,是猜测吗,还是有根据?”
杜聿明说:“山东来人谈的,有根据。”
郭汝瑰问:“是谁?”
杜聿明说:“这是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从历史当事人晚年的这段对话可以看出,杜聿明当年高度怀疑郭汝瑰是共产党,不是单纯猜测,而是有依据的,但是他的这个依据是别人口说的,他始终没有掌握确切证据。
处在这种危局里,郭汝瑰是怎么应对、化解的呢?
郭汝瑰非常聪明,为了化解杜聿明的对他的怀疑,他故意给了对方一个把柄,那就是“清廉得不像国军将领”,杜聿明玩心理博弈显然不如郭汝瑰,因为拿不到确切证据,后来他果然以“郭小鬼太清廉像共产党”为由,跑到蒋介石那里去揭发郭汝瑰,结果一脚踢到钢板上,蒋介石痛斥他,“笑话,难道国民党就不能有清廉的将领?”
郭汝瑰对蒋介石也很了解,他的清廉做的可信度极高,蒋经国曾奉蒋介石命令突击检查其住所,结果去了才发现,郭汝瑰家住在肉铺二楼,桌上却仅有几盘素菜,连一片肉都没有,蒋经国将看到的报告蒋介石,蒋氏父子都觉得郭汝瑰实为难得的清廉将领。
在老黑看来,郭汝瑰化解怀疑,最高明的做法还在于,他善于利用国民党的派系斗争,进行“反向伪装”。
杜聿明怀疑他是共产党,他就在会场上摆出“愿与共军决战”的强硬姿态,更妙的是,当他意识到刘斐有可能同为潜伏者之后,在不接触,不打听的前提下,他竟默契地和刘斐唱起了双簧,有时候,两人互相攻击对方是共产党,有时候又罕见地在会场上一唱一和,将蒋介石和杜聿明等人朝圈套里引。
《沉默的荣耀》中,吴石始终处在被怀疑的险境中,这一点与真实的历史其实是有出入的。客观地讲,吴石所处的环境,比郭汝瑰要恶劣凶险的多,郭汝瑰可以利用国民党高层之间的派系斗争,可以巧妙地寻找掩护,但是吴石所处的环境,就像一个高度封闭,特务系统对内严密监控的“透明鱼缸”,任何一点的怀疑都会被放大,又或者说,在这种环境里,只要被怀疑,那就意味着结束,中间不可能给你博弈暗战的机会。
据说,郭汝瑰对吴石曾有过一句评价,"吴石之失,失在侥幸。"
老黑理解这句话,就是吴石处在“透明鱼缸”里危机意识不够,在这种环境里,做任何事情,都应该设计有防火墙,平时的伪装,正向的反向的,缺一不可。
遗憾的是,我们看到的吴石,有孤勇,有大义,却少了一点做情报工作的谨慎与精深。
在这两次危机之外,郭汝瑰还曾遭遇过一次危机,蒋纬国也曾怀疑他,有一次差一点抓到了他的副官王培基。
王培基有时候也扮演郭汝瑰交通员的角色,意识到危险后,他非常决绝,直接咬舌自尽了。
1979年,郭汝瑰曾向中央军委提交一份《关于隐蔽战线纪律建设的建议》,里面列出了做情报工作的三大原则:1、人员要精简,每个情报网成员不超过5人,层级不超过3层,杜绝横向联系;2、信息要最小化,每份情报只包含最核心数据,避免冗余;3、要有应急切断措施,每个联络员必须掌握至少两种自杀方法,如毒药、利刃。
郭汝瑰副官咬舌自尽,就是第三点最直观的体现。
郭汝瑰在1949年宜宾起义前,还曾果断处决试图叛变的副官。
在老黑看来,这至关重要的第三点,简单说,就是做情报工作,要有一股子狠劲。非常遗憾,在吴石身上,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儒将”、爱国者的感觉,这种狠绝的东西,基本上没有看到。
《沉默的荣耀》已经播完了······
有人说,“真正的潜伏者,是在敌人心脏里点燃火炬的人。”
还有人说,“真正的潜伏者,不是在黑暗中独行的人,而是能将黑暗转化为光明的棋手。”
郭汝瑰很了不起。
我们永远怀念吴石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