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热得没道理。
蝉在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柏油马路被晒得软塌塌的,一脚下去,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和挥之不去的热浪。我,赵亮北,时年二十八岁,是“蓝湾饭店”的主厨。说是主厨,其实后厨算上打杂洗菜的,拢共也就五个人。饭店不大,两层楼,临着街,生意还成,靠的是老师傅传下来的几道扎实本帮菜和街坊邻居的帮衬。
周蓝蓝是两个月前接手饭店的。
老周老板,也就是她爸,突发心脏病走了,留下这么个摊子给她。她那年二十六,听说之前是在南方读什么服装设计的,突然被叫回来接手这么个油腻腻的饭馆,谁都替她捏把汗。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老周老板的葬礼上。她穿着一身黑裙子,瘦瘦的,脸色苍白,眼睛又大又空,站在那里,像一棵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几个老员工围着她说话,她只是点头,不怎么出声。我心里琢磨,这姑娘,能撑起来吗?
后来她来了店里,不再是丧服,换上了简单的白衬衫和蓝色长裙,头发松松地挽着。她挨个认识我们,到我这时,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赵师傅,爸爸以前总夸你手艺最稳,以后后厨,就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清清亮亮的,不像有些女人那样娇嗲,带着一种认真的恳切。手指细长,指甲剪得干干净净。
我点点头,只说:“应该的,老板。”
她微微蹙了下眉:“叫我周蓝蓝就好,或者蓝蓝。”
我没应声。规矩就是规矩,她是老板,我是厨子,这不能乱。
日子就这么过着。她来了之后,店里没什么大变故,只是添了些细小的不同。比如,洗手间总是变得干净了,还放了淡淡的香皂;员工吃饭的碗筷,她给换了一批更厚实好看的;偶尔,她会站在出菜口,看我炒菜,也不多话,就那么安静地看着。
有一次,我正颠勺,火苗窜得老高,一回头,看见她站在阴影里,眼睛被灶火映得亮晶晶的,带着点惊奇,又有点…崇拜?我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锅差点没拿稳。
她其实不太懂经营,但肯学。常常晚上打烊了,还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算账,眉头微微拧着。有时会拿着菜单来问我,这个菜成本是不是高了,那个原料能不能换家供应商。我尽量简洁地回答,目光偶尔掠过她低垂的脖颈,白皙,纤细。
“我来吧。”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活儿。她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混着一点纸张和墨水的气息。
“谢谢。”她小声说。
我刚把门拉好,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裹着雨水往屋里灌,我们赶紧关紧了玻璃门。
“这雨……”周蓝蓝看着门外,有些发愁,“你怎么回去?”
我住在饭店后面隔出的一条小弄堂里,走路也就十分钟。但这雨势,别说十分钟,出去一分钟就能浇成落汤鸡。
“等雨小点吧。”我说。
我们俩就站在门口等。店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暧昧地勾勒着她的侧影。谁都没说话,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填满整个空间。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很轻,但存在感极强。
等了快半小时,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还夹杂着电闪雷鸣。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周蓝蓝转过头看我,眼神里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口,“你……要不今晚就别回去了。我家有间空着的客房。”
我心里咯噔一下。留宿女老板家?这像什么话。
“不用了,老板,我跑回去就行,很快。”我下意识拒绝。
“不行!”她语气有点急,“这么大的雨,感冒了怎么办?明天后厨还指望你呢。”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一点,“我家……就在前面那个弄堂,不远。反正,就凑合一晚。”
她眼神很坚持,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恳切。外面又是一个炸雷,闪电照亮她有些苍白的脸。我看着她被雨水汽打湿了一点点的刘海,心一软,或者说,是某种隐秘的期待冒了头。
“……那就打扰了。”我听见自己说。
她明显松了口气,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去拿伞。”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我撑着一把蓝色的,一前一后走进滂沱大雨里。弄堂里积水已经很深,水没过了脚踝。她穿着凉鞋,小心翼翼地走着,有次差点滑倒,我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热和轻微的颤抖。她很快站稳,低声道谢,抽回了手。那一小块接触过的皮肤,却像被烙了一下。
她家是一座老式的石库门房子,独门独户,带着个小天井。打开门,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但透着一种冷清,没什么烟火气。空气里有和她身上一样的,淡淡的香皂味。
“随便坐,我去给你拿毛巾。”她说着,打开了客厅的灯。
灯光是暖黄色的,洒在旧式的家具上。我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不敢坐下,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她拿来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又找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式睡衣:“这是我爸以前的,干净的,你要不嫌弃……”
我接过睡衣,布料柔软,带着樟脑丸的味道。“谢谢。”
“客房在一楼,这边。”她引我过去,“浴室在那边,你可以先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客房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我关上门,换上那身略显宽大的睡衣,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感觉很奇怪。老周老板的影子,和周蓝蓝的脸,交替在我脑子里闪过。我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洗完澡出来,客厅里没人,灯还亮着。我听到楼上隐约有走动的声音。喉咙确实有点干,想着去厨房找杯水喝。
厨房在客房的另一头,要经过浴室。浴室的门是那种老式的毛玻璃,磨砂的,看不清里面,只能透出光晕。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生怕吵到她。就在经过浴室门口时,那扇门,或许是因为潮湿变形,或许是她刚才拿东西没关严,竟然虚掩着,留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
氤氲的热气从里面弥漫出来,带着湿润的香皂清香。而我的目光,就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穿透了那道缝隙,撞见了里面的景象。
水汽像薄纱一样飘荡,周蓝蓝背对着门口,站在花洒下方。热水冲刷着她光滑的脊背,水流沿着优美的曲线蜿蜒而下,没入腰际。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肩膀的线条单薄而清晰。浴室里暖黄的灯光给她整个身体镀上了一层柔光,像一幅朦胧的,活色生香的油画。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好像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死寂的几秒钟里,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了身。
水汽缭绕中,她的身体大部分暴露在我的视线里。皮肤被热水熏得泛着粉红,锁骨精致,再往下……我猛地闭上了眼,但那一瞬间的影像已经狠狠烙在了视网膜上。
没有预想中的尖叫。空气凝固了。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闭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上火烧火燎,心跳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
几秒钟后,我听到她带着颤音,却又强作镇定的话语,那声音像一根羽毛,搔刮着我的耳膜:
“赵亮北……你看够了没?”
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浴室门,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羞愧和难堪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完了,这下全完了。明天肯定要被开除了,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变态。
“我……我不是故意的……门、门没关……”我语无伦次,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身后传来水声停歇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想象着她正在用毛巾擦拭身体,穿上衣服……我的呼吸更加困难。
就在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想着该怎么道歉,怎么解释,怎么收拾铺盖卷滚蛋的时候,身后那扇门,似乎被轻轻拉开了一些。
更浓郁的水汽和香气涌出。
然后,我听见了她带着笑意的声音,那笑意里藏着羞涩,藏着大胆,还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试探,轻轻地,挠心挠肺地飘进我的耳朵:
“赵亮北……”
我屏住呼吸。
“要不要……进来帮我擦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遥远,只剩下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她那句话在空气中引起的细微震荡。
帮我擦背?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混乱和惶恐。巨大的惊愕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从心底猛地窜起。她不是生气,不是斥责,而是……邀请?
这超出了我所有的预想和应对经验。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进去?这太疯狂了,她是老板,我是员工,而且我们……不进去?那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是戏弄?还是……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把自己撕裂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动静。是拖鞋轻轻踩在湿漉漉地砖上的声音,很轻,一步一步,似乎在靠近门口。
我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朵里呼啸。
那脚步声在门后停住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隔着那扇毛玻璃门传来的体温和呼吸。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蜂蜜,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然后,我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失落,又像是自嘲。
接着,是浴室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咔哒”一声轻响,里面的插销似乎被带上了。
那一声“咔哒”,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体内某个一直被理智封锁的开关。
我猛地转过身,看着那扇已经紧闭的、氤氲着水汽的毛玻璃门。门后的光影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在移动。
刚才的邀请是真的。那瞬间的停顿和叹息也是真的。
她在等我。而我,像个傻子一样呆立在外面。
一种混合着懊悔、冲动和强烈渴望的情绪攫住了我。去他妈的老板员工!去他妈的身份差距!就在刚才,在那水汽缭绕的门口,有一种最原始最直接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流动了,我感受到了,我不信她没感受到。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般,抬手,屈起手指,轻轻敲在了浴室门上。
叩,叩,叩。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内的移动的影子顿住了。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谁?”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我的声音哑得厉害。
又是短暂的沉默。
“门……没锁。”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以更疯狂的速度跳动起来。手指有些颤抖地按在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但已经点燃的火无法轻易熄灭。
我轻轻推开了门。
更浓的热气和香气扑面而来。周蓝蓝已经穿好了那身淡蓝色的睡衣,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发梢还在滴水。她的脸颊比刚才更红,像是熟透的桃子,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我,手指紧张地绞着睡衣的衣角。
地上是湿的,空气中还弥漫着刚才那场意外和未散尽的旖旎。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这副样子,刚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突然泄了一半,只剩下笨拙和尴尬。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飞快地抬眸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细若蚊蚋:“……水壶在厨房柜子里,左边那个。”
“……哦。”我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动。
我们俩就僵持在浴室门口,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空气再次变得粘稠。
“你……”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又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嗔怪,又有点委屈,“刚才……怎么不进来?”
这句话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在了我的心尖上最痒的地方。所有的犹豫和顾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向前迈了一步,跨进了浴室的门槛。空间瞬间变得逼仄,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足半米,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看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我……”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目光牢牢锁住她,“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但她没有躲闪,反而迎视着我的目光,那双大眼睛里水光潋滟,有羞涩,有紧张,还有一丝和我同样的、不管不顾的冲动。
“谁……谁要你控制了……”她声音很小,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我伸出手,不是去拿什么想象中的毛巾,而是直接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她绞着衣角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在我的掌心里微微颤抖。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却没有挣脱。
我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拂开她黏在脸颊上的一缕湿发,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她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
“周蓝蓝……”我低声唤她的名字,不再是“老板”,而是她的名字。这三个字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她仰起脸看着我,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迷迷蒙蒙的。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给了我所有的勇气和答案。
我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起初是轻柔的试探,带着不确定和珍视。她的唇瓣柔软,带着牙膏的薄荷清香和她本身甜润的气息。她僵硬了一瞬,随即生涩地开始回应。握住她的手收紧,另一只手环上了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睡衣单薄的布料根本无法阻隔我们身体的热度,那温度烫得惊人。
这个吻逐渐加深,从最初的试探变得急切而深入。积压了许久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注视、那些潜藏在日常下的暗流、那些被身份和规矩束缚住的情感,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水汽尚未完全消散的浴室里,只剩下我们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们都气喘吁吁,才勉强分开。她的嘴唇被吻得有些红肿,眼睛里水光更盛,依赖地靠在我怀里,脸颊贴着我胸前同样急促起伏的衣料。
我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湿漉漉的发顶,感受着怀里真实温软的身体,心里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切的幸福感填满。
“对不起……”我在她耳边低声说,为刚才的冒犯,也为此刻的逾矩。
她在我怀里轻轻摇头,声音闷闷的:“不准说对不起。”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点狡黠和羞涩:“赵师傅,你刚才……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看着她,心头软得一塌糊涂,诚实地点点头:“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想了。”
她满意地笑了,把脸重新埋进我怀里,手臂环住我的腰。
我们又抱了一会儿,直到她轻轻打了个喷嚏。浴室里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有些凉。
“去把头发擦干,别感冒了。”我松开她,拿起旁边挂着的干毛巾,动作自然地帮她擦拭着湿发。
她乖乖站着,任由我动作,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甜蜜的笑意。
那一晚,我最终没有回客房。
我们挤在她那张不算宽大的床上,相拥而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紧紧地抱着,听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心跳,说了一夜细细碎碎的傻话。
我知道了她接手饭店的压力和茫然,知道了她一个人住在这老房子里的孤单,知道了她偷偷喜欢我做的糖醋小排,也知道了她其实……注意我很久了。
“你炒菜的时候,特别专注,侧脸很好看。”她缩在我怀里,小声说。
我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
我也告诉了她,我从小在厨师家庭长大,父母去世得早,一个人摸爬滚打,没什么大出息,只想守着一方灶台。告诉她,我第一次在葬礼上见到她,就觉得这姑娘太瘦了,风一吹就倒,让人……心疼。
“以后,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养胖点。”我说。
她在黑暗里轻笑:“那我要吃好多好多糖醋小排。”
“好,管够。”
天快亮的时候,雨完全停了。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在床单上投下淡淡的光斑。我看着她在我臂弯里熟睡的容颜,呼吸均匀,脸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满足。
一九八八年的那个暴雨之夜,我留宿在女老板家,撞见了她洗澡。
然后,我弄丢了我的工作界限,弄丢了我的冷静自持。
却找到了我的周蓝蓝。
窗外的梧桐树,经过一夜暴雨的洗礼,叶子绿得发亮,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新的夏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