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行书上海二日游诗二首(书法) 陆深(明代) 上海博物馆藏
【藏品的故事】
秋末冬初,寒意料峭,菊花迎风绽放。五百年前的上海,一个初冬的下午,明代文人陆深的赏菊访友之游,留下了传世至今的翰墨杰作。
陆深(1477—1544),明中期文臣,书法家、史学家和文学家;祖居浦东,今陆家嘴因其故宅和祖茔而得名;善书法,富藏书画又勤于史学,工诗文,平生著述颇丰,有《俨山集》等。
初冬时节,陆深陪同客人从家中(今陆家嘴东方明珠、上海中心一带)登船由上海浦(今黄浦江外白渡一带)出发,经下海浦(今海门路一带)入吴淞江旧道(今静安区虬江路一带)西行,南下走芦子浦(约为今镇宁路),前往静安寺游览。二人在静安寺借宿一夜,第二天继由芦子浦南下,经“五里桥”(今五里桥街道,近卢浦大桥)至顾氏“南溪草堂”(今肇嘉浜路、打浦桥一带)访友,继而返程,从渡口(应为今外滩董家渡一带)横过黄浦(北接上海浦,时亦混称上海浦),经沙洲(即黄浦中洲),抵达对岸陆氏“唐桥别业”(今浦东塘桥街道八佰伴一带)赏菊。夕阳渐下,友人归家,陆深继续登船由黄浦回到陆家嘴宅邸。
游览家乡胜景,访友展玩书画,这本是陆深燕居生活中平凡的两天,但静安古刹悠久的历史文脉,令他遥想起这片土地上的古圣名贤,大禹治理的三江今已换了面貌,范蠡功成身退隐于五湖,而他致仕隐居的人生际遇又与古人是否有几分相似?在第二日独自舟行归家的时刻,林梢落日,渔樵隐逸之景再次引发了他对隐逸生活的古今联想,古今自然地景的变化如此之大,而一地文脉仍然赓续。酝酿已久的两首诗涌上心头,待他回到府邸,即刻提笔书写了下来。这便是明代陆深的《行书上海二日游诗二首》册,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此二首后经陆深亲自编订,由其子陆楫收录于《俨山集》中,诗题略作改动,为《十月朔与客泛舟游静安寺》《二日过唐桥庄》。此二诗分收于文集不同版本中,原未能形成上下文关联。今由文物上二诗的书写顺序,及文集中修订的诗题,知内容为前后连贯的“上海二日游”。我们方才有机会随着陆深的诗意,回到五百年前的某个十月初一,身临其境地感受他眼中的上海景观。
当舟行至芦子浦东岸渡口,二人下船,初冬的河道船迹稀少,两岸芦荡萧萧,而眼前宝刹庄严,殿宇轩昂,钟磬声声不绝于耳,令他不禁遥想东吴时代静安寺兴建之初的气象,遂吟讴一首:
“初冬与客泛舟游静安寺
芦子东西野渡边,前朝宫殿赤乌年。
夕阳逗林钟磬响,涌泉堕地珠玑圆。
萧然冠服岂傲吏,偶尔宾从如登仙。
三江禹迹不可问,一舸鸱夷非昔贤。”
芦子浦,亦名西芦浦,其“南起肇嘉浜,北迄吴淞江”,时为上海县西部南北交通大动线,是北宋以来吴淞江南北向的十八条支流之一,后者称“十八浦”,包括“上海浦”“下海浦”“烂泥浦”等。芦子浦南起今肇嘉浜路、高安路口,北流穿过淮海中路、武康路、华山路、延安中路、南京西路、愚园路、万航渡路、康定路、余姚路、长寿路、沙洪浜,再过沪杭铁路,北入吴淞旧江(即虬江)。今上海卢湾区(旧区划)、卢浦大桥之名皆与此有关。芦子浦是陆深此行由吴淞江南下的必经水路。
“三江”指“东江”“松江”“娄江”,是古太湖水东泄入海的三条主要水道,《禹贡》载大禹“疏三江,通五湖”。古“娄江”相当于今浏河;古“东江”早已堰塞;古“松江”约为今吴淞江,其下游苏州河最终汇入黄浦江,由吴淞口入海。自宋至明,地貌已然发生了巨变。
在“夕阳逗林”的光影婆娑中迎来了流霞落日,陆深或与友人夜宿寺中。第二日下午,再由芦子渡登船启程,由芦子浦往南。一艘画船身轻如鹢鸟,在水云间穿梭着。船上兴许载着一箧卷轴,经过五里桥,缓缓驶达南溪(“肇嘉浜以南”之意),到访顾氏南溪草堂,与陆深表弟顾定芳品茶小叙,其子顾从礼、顾从义或许陪同在侧,同观书画。片刻,二人登船返程,再至繁忙的渡口横渡黄浦,见到船客出入船舫,人头攒动,舟行过江中沙洲,惊起一滩鸥鹭,此起彼伏的鸟鸣中,林木摇曳,时光飞逝。船只靠岸,抵达浦东陆氏唐桥别业。十月初二,时值菊花盛开,二人逗留茅舍相携赏菊。与客作别后,陆深独自一人寻着潮水回到陆家嘴宅邸,再度吟诵一首:
“过唐桥别业
画船如鹢水云遥,间过南溪五里桥。
行人渡口出复没,急鸟沙头鸣更摇。
相携看菊留茅舍,独往寻源随海潮。
无数高情付江路,林梢落日见渔樵。”
陆深横渡黄浦看到的“沙头”当为“黄浦中洲”,与王逢(1319—1388)颇有渊源。王氏于元末移居上海乌泥泾(今徐汇区华泾镇),曾与友人登洲游览。时中洲已具三十亩之广,称“浦夹辅洲,如冈如丘,实安衮衮流”,并命名“文翚”。中洲今已不存,明清诸志皆谓其在肇嘉浜入黄浦之口。
家门前这条黄浦是陆深出行必经之路,承载了他太多深厚的情谊和超逸的哲思。回归居所,陆深提笔书写下这两首诗,款署“深稿,拜时望文学吟坛。”知是写予友人的诗稿。姚云,字时望,著有《竹斋集》,为陆深挚友,亦为其子陆楫的老师。陆深去世前不久,甚至在家书中叮嘱陆楫“墓志向付姚时望”,可见二人友情笃厚。姚时望会否也参加了这次二日游?已不得而知。陆深与姚时望、顾定芳三人交往密切,且多涉及书画诗文事。
顾定芳(1490—1555)即陆深此行所访南溪草堂之主人,是陆深表弟。陆深与顾定芳来往频繁,除亲缘关系,也与共同的爱好有关。
陆深雅好书画收藏,在家书中自言“书画是我一生精力所收”,嘱子陆楫助其整理家藏法书名画。其《行书书画收藏稿本》册(上海博物馆藏)记录他于某年三个月内收蓄法书名画89件之事,元代杨维祯《行书真镜庵募缘疏》卷(上海博物馆藏)亦在列。明中叶上海地区的鉴藏活动,主要围绕“顾(顾从义)、陆(陆深)、张(张应文)、何(何良俊)”为代表的望族展开。其时上海收藏版图,较元末已扩展至黄浦江两岸。今有文伯仁为顾从义绘《南溪草堂图》卷,可一睹草堂及上海五百年前肇嘉浜一带风光。传为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卷等名公巨迹当时正珍藏于此。
诗画雅集的地点除了顾氏南溪草堂,也时常会选在陆深宅邸。陆深在朝为官时,偶归家乡,居陆氏“江东旧别业”。嘉靖二年(1523),始筑后乐园,在旧宅北隅。中置“俨山书院”,中国最早的笔记小说丛书《古今说海》即刊刻于此。今传世一幅《陆深愿丰堂会仙山图》卷,系正德十年(1515)陆氏请张鈇绘制。从画面可以想见在五百年前的陆家嘴,陆深与友人吟诗展卷的场景。彼时后乐园尚未动工,所画系陆氏浦东陆家嘴旧居。
由陆深《行书上海二日游诗二首》册中的舟游环线,可以想见当时上海水网密布的景象,一条条浦、塘、浜纵横交错,构成了城市的交通动脉。其二日游环线覆盖的范围正与今日上海市中心城区基本相合。而今,高架、地铁取代了水路,往日水乡景象一去不返,幸有书画诗文得以传世,让我们能通过一件件文物,在城市更新的地层中来一场“书画考古”,实现当代与传统的连接,让城市山林可居可游。山河变迁,文化记忆永存,亦是海派文化溯源研究之实证。
(作者:凌利中、韦嘉阳,分别系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研究馆员、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