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选,也就是等候选用。在唐代,举子及第后,得先守候吏部的铨选期限,时间则有三到十余年不等,期满后才能参加铨选授官。除了及第举子,六品以下旨授官任满后,也要停官等候数年,才能参加新一轮的铨选授官。这个过程,就是守选。守选期间,举子和官员们或积极备考,或漫游访友,或隐居田园,或谈情说爱,留下了无数经典的文学作品。
传唐朝王维绘《江山霁雪图》(局部)
士子们在进士及第前是很忙碌的,而且很辛苦,他们常年奔波于州府与京师两地,求解、应试。作官后就更忙了,整天为繁冗杂乱的官务所拘牵。只有在守选期间才是轻闲的,有时间到处漫游,故一些人的漫游诗多产生于此。李嘉言先生《岑诗系年》谓岑参“天宝五、六两年公行事不明,游永乐、平阳疑即在此二年间”。五、六两年正是岑参进士及第后的守选时间,在这一期间他“行事不明”,是因为漫游去了。他不仅到过永乐、平阳两地,而且还到过河朔、绛、淇等地,写下了不少好诗。
还有人在守选期间漫游到边塞一带,写下了许多反映边卒生活的作品。王昌龄的边塞诗,许多有关他生平事迹的行年、年谱、诗注、评传等,都认为作于进士及第前,以为他进士一及第就任官,无暇远行至西北一带,只有进士及第前才会漫游西北。其实,恰好相反,其边塞诗写于进士及第后的守选期间的可能性更大。王昌龄于开元十五年进士及第,及第后有三年时间守选,守选期间,他有足够时间到泾州、萧关、临洮、玉门关,甚至青海、碎叶一带考察漫游。此时,他进士及第,春风得意,意气风发,与其边塞诗的基调相符合,有可能写出豪迈奔放、反映盛唐时代精神的边塞诗来。王维进士及第后守选期间,也曾漫游到陇上一带,《燕支行》题下注曰:“时年二十一。”知为守选期间所作,则《陇头行》 《老将行》也当作于此时。柳宗元进士及第后守选期间曾出游邠州一带,搜集了不少有关段秀实的生平事迹,为他以后写《段太尉逸事状》积累了丰富的材料。
一些考满罢秩的官员,在守选期间,和前进士一样,或漫游访友,或隐居家园,也写下了不少名作,丰富了唐诗的内容。这方面的诗例较多,现就有关专咏守选生活的诗略述一二。
有的诗反映了守选的寂寞。如晚唐黄滔写有一首诗,题作《宿李少府园林》,诗云:
一壶浊酒百家诗,住此园林守选期。
深院月凉留客夜,古杉风细似泉时。
尝频异茗尘心净,议罢名山竹影移。
明日绿苔浑扫后,石庭吟坐复容谁?
(《全唐诗》卷七〇五)
诗写李少府官罢守选期间幽静远俗的生活,清高恬淡的心境,但字里行间却渗透着李少府那种寂寞孤独之感。再如刘长卿的《过前安宜张明府郊居》:
寂寥东郭外,白首一先生。
解印孤琴在,移家五柳成。
夕阳临水钓,春雨向田耕。
终日空林下,何人识此情。
(《全唐诗》卷一四七)
写前安宜县令张某考满罢职后移居郊外的孤单寂寥的生活,隐逸清高却无人赏识的心情。
莫高窟第23窟 雨中耕作图 中唐
唐代,六品以下官员本来俸禄就不多,没有多少积蓄。考满后就得停官罢秩,守选期间没有俸禄。这就造成了许多清廉官吏罢满后生活没有着落,处于贫困状态。唐诗中有许多描写守选期间贫困状况的诗作。如张籍《同韦员外开元观寻时道士》云:“昨来官罢无生计,欲就师求断谷方。”(同上卷三八六)以诙谐之笔写其官罢后无米断炊的生活状况。姚合罢武功县主簿后曾写有《罢武功县将入城》诗云:
青衫脱下便狂歌,种薤栽莎斸古坡。
野客相逢添酒病,春山暂上著诗魔。
亦知官罢贫还甚,且喜闲来睡得多。
欲与九衢亲故别,明朝拄杖始经过。
(同上卷四九八)
知他罢官守选时,生活很贫困,不得不亲自种菜栽树以谋生计。晚唐诗人来鹄写有《宛陵送李明府罢任归江州》诗云:“官满便寻垂钓侣,家贫已用卖琴钱。”(同上卷六四二)宛陵县令李某官罢后贫穷到连自己心爱的琴也不得不卖掉以度日的情景,黄滔《书崔少府居》:“世乱怜官替,家贫值岁荒。”(同上卷七〇四)周贺《寄宁海李明府》:“家贫思减选,时静忆归耕。”(同上卷五〇三)可以说写出了罢官守选的前资官在世乱岁荒中的共同生活状况和思想活动。
传唐朝李思训绘《耕渔图》(局部)
文人们在及第守选或罢官守选期间,曾与大家闺秀、歌馆妓女谈情说爱,演出了许多风流韵事,为唐代传奇提供了素材。元稹《莺莺传》中的张生即元稹本人就是明证。元稹贞元九年明经及第,贞元十八年冬以平判登科,这中间十年为之守选期。在此期间,元稹曾漫游到河中府,与崔莺莺相识。《莺莺传》载张生见莺莺后问其年纪,莺莺母郑氏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知崔莺莺生于德宗兴元元年(甲子岁)七月,至贞元十六年(庚辰岁)为十七岁,张生即元稹与莺莺相悦亦在是年。“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知元稹于贞元十六年守选期满,当去长安参加冬集铨选,于是年孟冬入京。“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并抛弃了崔莺莺。所谓“文战不胜”,决非一般的身言书判平选,必是科目选。由是知,元稹最少有两次参加吏部科目选试,一在贞元十七年春,科目不详,也许是书判拔萃科,此次落选。另一次是在贞元十八年冬,以平判登科,第二年春授官校书郎。由是知元稹与崔莺莺的故事,就发生在他守选期间。
蒋防《霍小玉传》中所说的李益与霍小玉的故事,也发生在李益进士及第后的守选期间。传云:“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是说李益进士及第后,想参加第二年春的吏部书判拔萃科试,就于当年六月由洛阳来到长安,赁住于新昌里。然后经媒婆鲍十一娘撮合,结识了霍小玉,从此二人相亲相爱,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如此二岁,日夜相从”。这都是李益在守选期间的事情。“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所谓“后年春”,是指进士及第后的第三年春。李益登科授官后就抛弃了霍小玉。当然,这只是小说,是根据历史上的李益防闲苛严的性格而编造的,但与诗人李益的仕履却颇相符合。据《唐才子传》卷四载,李益“大历四年齐映榜进士”。又据《登科记考》卷十载,是年两都分举,李益当在东都进士及第的,所以他才会有于是年六月到长安“俟试于天官”之举。他进士及第后的第三年即大历六年四月,以制举讽谏主文科登第,授郑县主簿。这一切皆与小说所写相合。
许尧佐《柳氏传》写大历十才子韩翃失妾柳氏的故事就发生在韩翃进士及第后守选期间。传写富家子弟李生与韩翃友善,并把自己的侍姬柳氏赠给了韩翃。李生又赠钱三十万,佐翃之资。“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翃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翃曰:……翃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氏也就于此时失落于蕃将沙吒利之手。据《唐才子传》卷四载,韩翃于天宝十三载进士及第,其守选三年,当于至德二年期满。在此期间,他与柳氏“屏居间岁”,后又“省家于清池”,岁余,安史之乱爆发。当然,后来韩翃与柳氏又团圆了,那是他为官以后的事。
《太平广记》卷二七四引《闽川名士传》载:
欧阳詹字行周,泉州晋江人。弱冠能属文,天纵浩汗。贞元年登进士第,毕关试,薄游太原,于乐籍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及归,乃与之盟曰:“至都,当相迎耳。”即洒泣而别,仍赠之诗曰:“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轮。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寻除国子四门助教,居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经年得疾且甚,乃危汝引髻,刃而匣之,顾谓女弟曰:“吾其死矣。苟欧阳生使至,可以是为信。”又遗之诗曰:“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镂金箱。”绝笔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径执归京,具白其事,詹启函阅之,又见其诗,一恸而卒。
孟简《咏欧阳行周事并序》亦载有其事,云:
初抵太原,居大将军宴,席上有妓,北方之尤者,屡目于生,生感悦之,留赏累月,以为燕婉之乐,尽在是矣。既而南辕,妓请同行,生曰:“十目所视,不可不畏。”辞焉,请待至都而来迎,许之,乃去。生竟以蹇连不克如约,过期,命甲遣乘,密往迎妓。妓因积望成疾,不可为也。先死之夕,剪其云髻,谓侍儿曰:“所欢应访我,当以髻为贶。”甲至,得之,以乘空归,授髻于生。生为之恸怨,涉旬而生亦殁。(《全唐诗》卷四七三)
看来,欧阳詹与太原乐妓的悦慕相爱确有其事。只是《闽川名士传》将其安排在进士及第后的守选期间,而孟简却将此事说是在四门助教考满罢秩后的守选期间。按欧阳詹写有好几首在太原与李尚书、郑行军中丞、严长官的游宴酬唱诗,他们分别是检校礼部尚书李说、河东行军司马御史中丞郑儋和太原尹严绶,都曾先后任河东节度使、太原尹。则欧阳詹游太原当在贞元十六年至元和初,与太原妓的恋爱亦当在此时,孟简序是对的。
《全唐诗》卷五一六收有房千里的一首诗,题作《寄妾赵氏》,前有序,云:
余初上第,游岭徼。有进士韦滂者,自南海邀赵氏而来,为余妾。西上京都,调于天官,余乃与赵别,约中秋为会期。赵极怅恋,余乃抒诗寄情。
此序很富有传奇色彩,然更奇者,是《云溪友议》卷上《南海非》所载:
房千里博士初上第,游岭徼。诗序云:“有进士韦滂者,自南海邀赵氏而来,十九岁,为余妾。余以鬓发苍黄,倦于游从,将为天水之别,止素秋之期,纵京洛风尘,亦其志也。赵屡对余潸然恨恨者,未得偕行。即泛轻舟,暂为南北之梦,歌陈所契,诗以寄情。曰:鸾凤分飞海树秋,忍听钟鼓越王楼。只应霜月明君意,缓抚瑶琴送我愁。山远莫教双泪流,雁来空寄八行幽。相如若返临邛市,画舸朱轩万里游。”(原注:万里桥在蜀川)房君至襄州,逢许浑侍御赴弘农公番禺之命,千里以情意相托,许具诺焉。才到府邸,遣人访之,拟持薪粟给之。曰:“赵氏却从韦秀才矣。”许与房、韦俱有布衣之分。欲陈之,虑伤韦义;不述之,似负房言。素款难名,为诗代报。房君既闻,几有欧阳四门詹太原之丧(原注:欧阳太原亡姬之事,孟简尚书已有序诗述之矣)。浑寄房秀才诗曰:“春风白马紫丝缰,正值蚕眠未采桑。五夜有心随暮雨,百年无节待秋霜。重寻绣带朱藤合,却认罗裙碧草长。为报西游减离恨,阮郎才去嫁刘郎。”
许浑的这首诗收在《全唐诗》卷五三六中,题作《寄房千里博士》,题下有注,云:“一作《途经敷水》,一作《客有新丰馆题怨别之词,因诘传吏,尽得其实,偶作四韵嘲之》。”然此诗又重收在《全唐诗》卷八〇〇赵氏名下,题作《寄情》,题下注曰:“一作许浑代作。”《全唐诗》赵氏小传云:
赵氏,南海人。房千里初第,游岭徼,举子韦滂自南海携赵来,拟为房妾。房倦于游,未得遽与赵偕,及后遣人访之,赵已从韦矣。
总之,这里面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姑且弗论,但此事却发生在房千里进士及第后的守选漫游中。《登科记考》卷二十系房千里进士及第在大和元年下,当是正确的,则其与赵氏的悲欢离合似应在大和二、三年。
欧阳詹、房千里的爱情故事,已具有传奇的情节和素材,只可惜当时无人加工敷衍而写成小说而已。
有些传奇的创作多在作者守选期间,因为此时作者有充裕的时间,广泛接触社会,搜集素材,安心进行创作。如沈亚之的《异梦录》和《湘中怨》就是写于他进士及第后守选期间。《异梦录》开头写道:“元和十年,沈亚之以记室从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在宴会中,陇西公就讲了一个邢凤梦遇美人舞弓弯的故事。据《唐才子传》卷六载,沈亚之“元和十年,侍郎崔群下进士。泾原李汇辟为掌书记”。知沈亚之进士及第后,以前进士入泾原节度使李汇幕府的,陇西公即李汇。《异梦录》写于他在幕府时,时仍属守选期。《湘中怨解》写湘江蛟龙之娣与太学郑生的一段恋爱故事。故事最后说:“元和十三年,余闻之于朋中,因悉补其词,题之曰《湘中怨》。”元和十三年,沈亚之守选期刚满,正等待参加是年的冬集铨选,时仍以前进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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