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1900年8 月17日),北京西城白庙胡同。前一天,八国联军已攻陷了这座八朝古都,战火纷飞,狼烟四起,断壁残垣,处处狼藉。就在朝野上下、官员民众纷纷逃离京城,避难他方之际,一位体态略显富态、眉宇间颇具英气的中年人,却选择了另一种永久的离开:他先是吞下一服毒药,然后悬梁自缢,偕一弟二妹同归于尽。临终前,他自题《绝命词》三首:
衮衮诸王胆气粗,竟将血气丧鸿图,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
曾蒙殊宠对承明,报国无能负此生,惟有孤魂凝不散,九原夜夜祝中兴。
薰莸相杂东林党,党祸牵连竟陆沉,今日海枯看白石,二年重谤不伤心。
这位弃世者名叫寿富,生前乃满洲宗室,四品翰林院庶吉士,世人誉为“满洲中最贤者”、“宗室特出之英”。堂堂的天潢贵胄、满人中之翘楚,为何在这个“国破家亡”的历史当口上,自愧“报国无能”,唯以断然一死,表明自己“到底书生是丈夫”之心迹?而“薰莸相杂东林党,党祸牵连竟陆沉”又系指何事?若想解开这两个谜团,不妨从寿富这短短的三十五载人生谈开来。
有担当的家族
寿富的家世可谓煊赫,绝对值得拿出来晒一下。他字伯茀,号菊客,爱新觉罗氏,隶属正蓝旗。清代开国时,太宗皇帝于崇德元年(1636年)曾下诏书,规定以清显祖塔克世的直系子孙为“宗室”,其余伯叔兄弟旁支子孙称“觉罗”,宗室系黄带子,觉罗系红带子,以示区别。追溯寿富家的世系,为和硕郑宪亲王济尔哈朗(1599—1655年)九世孙,排在爱新觉罗氏子孙的“溥”字辈,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王室后裔。按清制,袭爵递减,其四世祖阿札兰时已无亲王头衔,所属一支后来于科场也没有太多表现,至其曾祖兴隆,已降为一闲散宗室,充宗人府笔政而已。但到了他的祖父常禄这一辈,家族又再一次柳暗花明,时来运转。常禄道光十二年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其子宝廷,字竹坡,号偶斋,同治七年二甲六名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累迁侍读,官至礼部右侍郎,并授正黄旗蒙古副都统,同治十二年、光绪八年历充浙江乡试副考官、福建乡试正考官。寿富为宝廷次子,光绪二十四年二甲八十八名进士,选庶吉士。如此祖孙三代连中进士,点翰林,文风鼎盛,为历代满人中所罕见,宗室子弟中更为绝无仅有。难怪宝廷曾作诗自诩:“大清策勋封诸王,赫赫郑邸威名扬。文功武烈耀史册,祖宗累代流芬芳。”
当然,寿富家族不仅仅是名扬宗室的“学霸”,更是心系家国天下、引领一代风尚的“达人”。此特质在其父宝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宝廷在近代,甚至整个清代,都堪称一段传奇。论出身,人家是满族贵胄,无须多言。论才气,他诗才横溢,“诸体兼备,各体皆工”,《清史稿》评曰:“其诗篇颇富,模山范水,不作苦语,和平冲澹,自写天机”。在有清一代近300年诗坛,宝廷顶戴着“满族第一诗人”的桂冠,与清初纳兰性德并称满族八旗诗人之魁首。更为难得的是,这宝廷尚有政声。光绪初年,宝廷与陈宝琛、张佩纶、张之洞、邓承修等同气相求,纵论国事,以直谏敢言名扬天下,并称“清流五虎”,“当日在朝,謇謇励风节,并有文字道义之契,世目为元祐诸贤”。然而,这样一位宗室英才,却未贪嗜于权力,恋栈于高位,言语常常不拘世俗,行为不时出人意表。光绪九年,他居然上书弹劾自己,声称“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蛾眉不爱官”,只因在典试众学子途中遇上了一位美女,迅即坠入爱河,难以自拔,索性以“纳妾”之名弃官而去。这成为当时轰动朝野的一桩奇闻。其实宝廷挂冠离职,实在是对时局极度失望,故拂袖而去。罢职后,他筑室西山,以诗酒自娱,贫病终老。
有其父必有其子。寿富为人行事深受宝廷熏染,用友人的话,即“其为人勇于自任,虑一事发一言,千人非笑不顾也。”晚清四公子之一的孙宝瑄在上海与章太炎等人戏以《红楼梦》人名比拟当时人物,更将寿富比为“尤三姐”。这一小说人物刚烈不折、不同俗流的形象,恰可移来形容寿富的性格:往好里说,他很执着,有原则,能坚持;往不好里讲,这人认死理,一根筋,太轴!
无希望的年代
担道之人自然要行卫道之举,寿富当然以此自任。不过,偏偏让他赶上了绝望的年代。甲午一战,中方败得一塌糊涂,这种旷古未有的耻辱感深深地刺激着寿富。与大多数士人一样,他“尝愤国势不张”、“尝愤宗邦不振,强邻日逼”,于是广交各路英才,积极呼吁朝廷改革。
作为满族宗室,寿富认定要想扭转颓局,必须消除满汉之间的种种界限,并且旗人们也必须放下那些先天的优越感,共赴国难。于是他在《时务报》发表《与八旗诸君子陈说时局大势启》,“论天下大势,以力泯满汉畛域为先,立知耻会,勉八旗子弟励学”,呼吁无论满汉,都是自家兄弟,“愿我兄弟之贫贱者先自励”、“愿我兄弟之富贵者先自危”、“愿我兄弟之为学者,先求其大,而归诸有用”、“愿我兄弟廓其耳目而周知外事”。应该说,在满汉关系依旧非常敏感的晚清,寿富提出双方捐弃偏见,“察盛衰之所由,谋富强之攸在,通力合作,各尽其才,厚培本根,力开盘错”。其效果可谓于无声处响惊雷,令维新人士大为钦佩。如梁启超就赞许道:“宗室寿伯福太史富,可谓满洲中最贤者矣。其天性性厚,其学博,其识拔,爱国之心,盎睟于面。乙未秋冬间,余执役强学会,君与吴彦复翩然相过,始定交彼此以大业相期许。其后君复有知耻学会之设,都人士咸以为狂,莫或应也。”可见寿富在当时士人圈里颇有影响。
然而,有人的地方,必定有是非;人扎堆的地方,必定有纷争;纷争多的地方,必定有派系;派系杂的地方,必定是江湖。即使是甲午之后兴起的维新派,里面也是派系林立,大佬云集。当时大概有三派势力交织其间。第一种是“康党”,以康有为为首的粤籍士人,此群体虽真心提倡维新变法,但既无实际的政治权力,也不依附任何政治势力,更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故言论行动都比较理想化。第二种是“翁党”。这派的幕后大佬是翁同龢与李鸿藻。他们将自己的门生亲戚安插其内。翁党代表朝廷的趋新势力,但对变法有所担忧,害怕超出其心理承受的极限,所以委派众多亲信随时监督。第三种是“张党”。其幕后老板乃晚清大吏张之洞。张之洞一向以提倡洋务享誉官场,算是一位较为开明的地方实力派官员。听说京城兴起了一股非常生猛的维新风暴,善于投机的张香帅自然不甘于后,派了几名心腹加入卧底。张氏如此安排,既能洞察内部虚实,又可以借助这杆旗帜标榜自己的改革家形象,可谓一举两得。不难看出,一个号称维新改革的群体,内部关系何其复杂!既有做实事的“康党”,又有想揽权的“翁党”,还有占便宜的“张党”。派系林立,各怀心事,内耗不止,难成合力,其实已经折射出中国政治生态的真实面貌。
不幸的是,寿富便委身于张之洞门下,成为“张党”的一员。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在奉张香帅之命从事维新事务的过程中,寿富屡次与“康党”、“翁党”及其他势力发生摩擦,甚至心生龃龉。这让他明白,变法这趟水太深了!如此折腾内斗,本来救国济民的变法事业恐将变成一场闹剧。
果不其然,1898年秋,慈禧发动政变,结束了这仅仅百日的变法。万念俱灰的寿富重走父亲的老路,闭门谢客,以莳菊检书自娱,因自号“菊客”。
其实,在甲午中日开战之时,寿富就曾同清末四公子之一的吴保初相约“城破同死”。可见,身处这样让人绝望的时代,自杀赴难的念头早已隐伏其脑海中甚久。死,对于寿富,并不是一件难事,他等待的,只是一个时机而已。
极平静的赴难
或许,寿富这一生,就是为了“临难一死报君王”。
两年后,机会来了。庚子国变,八国联军取代了日本人,战场从黄渤海湾、辽东半岛换做北京城。时局至此,已不可挽回,满地狼烟,更无需留恋。既然事不可为,唯有一死了。就在寿富殉难前夜,挚友华实甫曾苦劝其莫要自寻短见,问道:“洋兵入城,与国祚无关,何必以身殉?”寿答曰:“我亦确信洋人不灭我国,但我知太后拉皇上去,则将来议和之后,皇上终不能脱出太后之手。大清不久仍必灭亡,吾何必多活数年”。临死之前,其脑子里还是江山社稷、吾皇万岁与不祥的预感。
除了开篇的那三首绝命诗,寿富还留下了两封遗书,分别向师友亲朋交代死意,如此而已。身后事处理得这般平静从容,可见其心已如死灰一般。
死,代表着寿富告别不堪的现实,更意味着对由满族主宰的清政权之绝望,或许他愿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激励尚且苟活于世的宗室们。
7年后,昔日寿富的幕后大boss张之洞入阁任职,他没有忘记自己的门生,专程赴寿富墓前凭吊,有诗云:赋断《怀沙》不可听,宗贤忠愤薄苍冥。荆高燕市沈沈醉,莫使重泉叹独醒。
香帅一面感慨寿富临危却不贪生的忠义气节,一面又暗暗讽刺那些仍在朝堂之上终日醉生梦死的满族权贵们,再不好好改革,这清朝可就真的要毁在汝等手中了!
时光又过了四载,爱新觉罗氏的江山果然覆亡了,应验了那句谶语。不知长眠于九泉之下十余年的寿富,若地下有灵,会作何感想?其实,不管是谁的天下,总有到头的时候。不过这次政权鼎革,居然将皇上这个岗位给拿掉了。这或许是寿富生前所万万没想到的吧?
大概用《大话西游》里经典台词“我猜到了开始,却没有猜对这样的结局”来形容寿富之死,似再恰当不过了吧!
来源: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