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麾 少
来源:顶端新闻
宋时代的伪装者们
渴求精进的创作者不会停留在写作的舒适区。在熟稔一些写作法则后,写作会被总结为公式,让人沉陷于短暂快感,有人甘愿止步,在熟悉赛道中闭环奔跑,最终成为文字的隐士;也有人则期待打破鸡蛋壳,朝未知划出那一剑,化身为文学拓路的侠客。
作为早年就在现实题材领域立足并取得成就的作家,当南飞雁的新作《汴京听风录》放在面前,我意识到这是一部有别于作家此前风格的作品,因此激发了另一种阅读兴趣,想以开盲盒的形式开启这个故事,看作家如何在新的赛道行走,带来一场风暴或风景。
相较其以往作品,《汴京听风录》中多出了古代、历史、谍战、刺客、武侠等“国与国”“朝与野”的元素,在我目力所及,这似乎是南飞雁首次践行大体量的大历史写作,以北宋仁宗天圣九年为时间基点,讲述一个在“澶渊之盟”若干年后发生的惊心动魄故事。那些宋时代重臣与官吏们、隐侠与隐士们,在虚实相交中用生命擦出刀光火花照亮历史。简单概括,这是一本北宋时期的“无间道”。
“谍间之谋”在北宋发扬光大,却并非始于北宋。中国最早间谍可追溯至夏代,少康派间谍女艾接近浇刺探敌情,同时让季舒去引诱浇的弟弟豷,最终得以复仇。这个记载出自《左传》与《竹书纪年》,而在600多年后的春秋时期,著名的《孙子兵法》则明确了用“间”作为两军相交的重要手段,它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魅力。其后,间谍便一直活跃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群沉溺于岁月的隐身者们,身体健硕,意志坚定,擅长刺探,不惧生死,并具备某个领域的专项特长。而到了北宋时期,由于重文抑武,国家兵力孱弱,饱受外族侵袭,为了破壁,情报就显得极为重要。除了军事上的硬碰硬,激烈的信息战从未停歇,因此宋代专门设立了情报机构“皇城司”,同样的,邻邦各国亦有各自的情报收集破解机构,在小说中,它们分别演化为辽国的刺机局、西夏的翊卫司、高丽的光军曹,以及北汉的广运营。这些情报站彼此互制,安插线索并破译信息,无不彰显出在宋时代,利用间谍而开展的暗战达到了历史的巅峰。
在南飞雁笔下,间谍是每一个人。大到家国大夫,小到市井邻里,大宋的伪装者们涉及各色人等,茶馆伙计、南北商客、僧人禅侣、亲信宠妾、朝廷要员、外邦使臣……在庞大的世情网络铺开的人性天梯里,既有囿于生活的困顿,也有惊心动魄的浪漫。间谍之间的信息传递,展现了化妆易容、身份突破、职业策反、隐忍候捐、舆论捕捉、渗透破密等手段,这一切皆有依托。这场无间道的书写并非虚构,每一章节都是历史的一页画笔,是作者身上的文人内核与历史自证。换言之,这让人想起张择端,把1659人融于一张《清明上河图》上。《汴京听风录》亦是一部烟火风俗、人文地理、政治人情共存的北宋生态画卷。回到故事情境中,间谍间的搏勇斗狠,谍报技术的施展点缀,探照出作者在这个领域里的人文功底。
《汴京听风录》亦像一张全景式解析地图,将宋、辽、西夏等诸国谍战之术一一标注,出其不意,又尽收眼底。掩卷细思,早在千年前,谍战手段已不逊色现今。南飞雁在这些注解上下足了劲。于读者而言,那些情报任务不仅是小说中的对话,更是面向第三世界的传话,如何消解那些累牍枯燥的冷知识,需要冷静准确的解答,这亦是该小说的探索之路。南飞雁在历史细节与非虚构之间进行一场话语实验,这些文化语境,成为他丈量北宋世界的落脚点。
汴京城的文化密钥
自古以来,间谍都是黑夜文化的一部分。不同于唐朝的志怪异闻,北宋的黑夜文化更多的是没有硝烟的战争,潜伏与肃杀流淌在市民生活里,仿佛水溶于水,只有在火眼金睛的巡视下,才能浮出细微痕迹。
追随沈追、宋崇这对“皇城双英”的行动脚步,我们看到汴京的城市结构拥有严谨的三重城郭布局。宫城位于中心,体现了完美的安全性和私密性,内城街道布局形成纵横交错的网络,还有水陆都会,便于通达贯穿,外城则是防御的主要屏障。与严谨的建筑结构对应的,是汴京城的商业格局,勾栏瓦肆,车水马龙,店铺林立,行人如织。运输六洲漕粮的蔡河水道,漕运卸货的八处大码头等无不映衬出繁忙的商业景象。这形成了一个立体的北宋社会。
在汴京的文化图谱中,南飞雁甚至一开始便饶有兴趣地进行了一场大宋“不夜城”实验,譬如汴京之夜尚未降临,方值酉正,“十千脚店”“天之美禄”等笼牌已点亮,茶舍棚下人们悠闲攀谈,小贩们贩卖簪花饮子,孩童们当街蹴鞠呼朋引伴……依托于流畅的交通枢纽,城内有售卖本地生产的商品,其他各地的粮食、水产、牛羊、茶酒等,还有漂洋过海来自辽国、高丽、大食、倭国等邻邦的商品。这使得汴京成为包罗万象的风俗之城,从服饰纹样到瓷器胎釉,从方言俚语到饮食禁忌,每处都是解码文明的密钥。
小说的开头让人步入对大宋美好生活的想象中,与此同时,危机接踵而来,名声浩大的汴京高楼,破落隐秘的深宅小巷,暗藏危机并充满魔幻色彩。“清雅萦绕的龙涎香”“教坊排练的菩萨蛮”“商客用算盘敲击着暗号”“皇城司早有准备地突袭”……从声色犬马到生死博弈,都在有条不紊地同步发生。
这本是万里无云的繁荣江山,但在皇城司的眼中,宋朝盛世歌舞下的危机一触即发。间谍们试图利用人世间的祥和之态,伸出黑夜的尖刀,因而皇城司的冷酷果断落下了深刻印记,繁华与喧嚣背后,那些物欲流淌的奢靡之态下,他们让汴京城悄然溶解一次次惊险。黑夜的守护人在搏命,阁楼的销金客在欢笑。这种将市井空间与政务网络叠合的叙事策略,让读者在移步换景间完成了一场情绪折叠。
茶楼里的茶博士、驿馆外的商贩、深宅老院里的婢女,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色,实则是支撑起整个时代架构的榫卯。每一个角色的登场,都让汴京城繁华下的危机若隐若现。在吟诗诵词中暗送谍报,在庙里的钟声中蕴藏任务密码,衣着刺绣纹样亦是路线图,碗底涂蜡则是人身安全的汇报,砖头缝里的腥鲜之气亦是印迹,瓦舍说书算尽天下大事,儒生、和尚、步卒则是多重身份的暗钉。南飞雁将生活空间转化为剧中人物的“犯罪现场”,进行了一场文学版的空间考古。通过政务、法令、人事、军情、兵民、钱谷、市易、外交的汇集,打造了一把打开宋时代社会民生与精神内核的钥匙。
创作者的黑夜切割术
面对悬疑标签,进阶的读者会提醒自己,不要相信已发事实。无论人物,抑或事件,读者都将屏蔽情感去对待甄别。而优秀的小说,恰好又是在和读者进行信任感的建立。所以,作者和读者的博弈过程是动人的,如针尖对麦芒的陡立,亦如池水与锦鲤的相依。作者同样需要屏蔽情感去进行创作,至于如何实现准确的情感切割,则对应着作者最终的立场与胸怀。
在《汴京听风录》中,南飞雁试图让悬疑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他在告诉读者既已发生之事后,亲手打碎它,让过去在心中形成回响,并在后来不断寻找涟漪。
小说以“董齐庵”的名字开场,作为第一个人物,出场气氛肃杀,与之而来登场的还有“陈宓”,实则是故事的真正主人公沈追,两个间谍的互搏玩命,为读者带来第一层思考——身份异位的反转。就在读者刚把情感代入到董齐庵上,他便又经历了两种变化,身份的再度反转与殒殁。事实证明,小说中的个体名字只是符号,皆隐藏在群体中,众人都有秘密,所有人各怀心事。这为小说播撒了第一重悬疑迷雾,引诱读者提醒自己不要相信。
同时,小说的写作手法则是以人物为中心,并试图让各个角色拥有人性之光。这种人性之光驱使读者进行第二次互动,让人对角色未来的变化产生疑问,并模拟答案同作者打赌,这是悬疑叙事的双重效果。众多角色的登场向来考验读者的专注,也让前因后果与人物关系多元化起来。好在南飞雁笔下时常流淌出自由与浪漫气息,增加了字里行间的趣味,他用闲笔去写人物的存在,营造出有血有肉的真实情绪,用来催动变化。比如孙从吾的散漫果敢以及辛辣狠毒,沈追与宋崇等人的守望相护与保守秘密,胡垚老郎等人的隐忍低调,钱惟演晏殊等人的运筹布局,西夏秘史不惜躲进粪坑的存活意志,柳永避开仕途后忍把浮名浅唱低吟的文人狂狷。这些角色因不同的人物弧光而拥有彩色,也与读者再度拉近距离。
值得凝视的是,以第三人称触笔的“人物中心制”写法要比第一人称冒险系数高,这要求每个章节拥有丰满的叙事逻辑与完整性。区别于自由叙述的随意感,“人物中心制”写法的难度在于,多线索交织的叙事手法会有意将人代入回忆陷阱,层层相扣的布局则营造特定历史语境下剑拔弩张的紧迫,而章节间的布局谋篇稍有不慎便会增加读者的跳跃感与思维困境。同样,这会对叙事节奏的把握要求甚高,需要作者始终保持稳定的语境。简而言之,小说像马拉松,篇幅越长,作者消耗的气力便越大。而这种写法,又像竞走,需要不徐不疾地行完全场。
用人物推动故事,建立层层逻辑连接,是该小说的叙事策略。在小说版图上,南飞雁谋定了“一处四房五千军”的机制,虚实相间的设置,让人物以分工制落地,以身份来对应履责。历史上的皇城司,直属皇帝,权柄甚重,冷酷高效,甚至影响了明朝的锦衣卫。作为小说的核心机构,南飞雁虚实相间,将它设置为一处四房五千军,提举孙从吾亲自兼管宫事处,沈追提点探事房,宋崇提点刑事房,许沂提点律事房,舒正臣提点提牢房,还有皇城亲从军指挥使罗镇,全司上下一正五辅六位主官,小说核心成员的组织架构托盘而出,分工清晰,洞若观火。与之对立的权正派枢密院,以及野心勃勃的辽国刺机局,不甘寂寞的西夏翊卫司,甚至死而复燃的北汉广运营,它们层层包裹,互相渗透,更有齐头并进之势。这依赖于南飞雁以人带物的写法,在有限的框架内拓宽了故事的密度与宽度。
文字的价值,在于它涤荡尘埃后的回归,小说的背后,起伏着宋朝氤氲千年的波澜。对于后来者,历史从未有过真正的秘密,也没有真正的对错。或者说,历史的悬疑之处在于,一旦它呈现到我们面前,便也只是历史的一部分。对于我们,一切只是发生。小说所依靠的历史事件,如澶渊之盟,南唐后主被鸩酒杀之,刘太后的垂帘听政等,既非简单的历史复刻,亦非单独为猎奇而存在的悬疑拼图。所以,最终,历史在南飞雁手中仍然归入故事的黑色樊笼里。在历史和演义之间,他进行了一场黑夜的切割。回到故事本身,小说的故事与人物关系共形成了三个闭环:辽国、西夏、高丽的仇恨阴谋以及沈追、宋崇等众人的破密,是为外环;晏殊与钱惟演等人涉及皇城司与枢密院的五相争权,是为中环;而赵祯与刘太后的主权之争,则是内环。历尽生死抵达核心,才会发现,小人物的一切是非曲直也抵不过王权的一句论断,而那些家国之梦,也无非是层层分剥后的理想主义碎片。这是历史的桎梏,却也是人类前行的动力。千帆历尽,唯有不屈与忠诚还回荡在宋朝的天空,看这众生皆为蝼蚁,但仍有人愿争朝夕。
文学与影视里的中原坐标
中原文化作为华夏文明内在的基因密码,在汉语阵营里源远流长,单在耳熟能详的四字成语中,就有“逐鹿中原”“问鼎中原”“揽辔中原”等包含“中原”二字的诸多词语。古之中原乃兵家必争之地,这不仅得益于其领域区位,独立且易于辨识的文化特征,更有兼容并蓄的文明品格。农耕、历法、织造、建筑、文字、礼乐……这些前卫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和共同汇集成了中原文化,极大程度丰富了人们的生活和想象力。
也因如此,长久以来,中原场景被广泛应用于各类文学与影视,并成为文娱创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影视剧甚至创造出了“得中原者得天下”这样的金句,乃至于提起中原宝地,就会想起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家喻户晓的故事,如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等神话传说,如梁山伯祝英台、七仙女等凄美爱情,以及巾帼英雄花木兰、赵氏孤儿等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近年来,那些发生在中原的IP,尤以《包青天》系列(开封)、《狄仁杰》系列(洛阳)、《封神》系列(安阳、鹤壁)为多。中原文化俨然成为影视与文学内容不可缺少的要素。
基于中原地标,与这片沃土鸥水相依的作家群体围绕中原元素同样创作出了丰富的作品,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之《河洛图》以中原大地为背景,描绘了财富神话与人性的史诗,展现中原地区的复杂社会关系和历史变迁;梁鸿的非虚构纪实文学《中国在梁庄》以故乡南阳为蓝本,还原梁庄近四十年来的变迁史,记录这片土地上人们真实的生活场景和现实困境。这些聚焦中原人文精神的作品,纷纷获得了国内头部影视公司的青睐,由此可见中原元素与影视的相得益彰。
而在中原作家群体中,写作者南飞雁显得正念与骋怀,颇有中原文化的雍容之相。他的作品跨度较大,类型丰富,有对当下世态人情的凝视,也有对大历史迁变的关怀。比如《天蝎》书写了人到中年的妥协与自尊,小说多以中年男性为主角,为读者形成自照,也更真实地反映出在时代变迁中各类普通人苟且而安的生活姿态。而《省府前街》则是个体命运与城市命运的沉思之曲,小说以老开封府前街几户人家的命运变迁为切入点,他们的人生随开封这座城市的浮沉而发生强烈动荡,既展现这座九朝古都的嬗变轨迹,也表现出人们面对时代巨变的彷徨与挣扎。
南飞雁的创作呈现出对历史向往的态度,如果说在《省府前街》中南飞雁从家长里短到时代命运之间的时空叙事进行了一次牛刀小试,《大瓷商》在历史的时差感与交错性中露出过些许锋芒,那么来到《汴京听风录》的生死时局,南飞雁则把这盘棋下得精神松弛而又小心翼翼。这部小说背景相较之前作品更加宏大,旨在以多时空为脉线去探索中原文化的北宋新篇,同时它从空间、时序与因果关系上来诠释人物发生在特定时刻的行为,像打开一张宋朝黑夜的说明书。南飞雁的创作野心在于,他并不急于让读者沉陷于曲径通幽的连续叙述中,相比之下,他更希望汴京在他的东方美学里复活。
回看近年来的古装影视剧,无不力图从以往的叙事疲劳中拨冗而出,观众的审美不再局限于单一的故事体系。一个扣人心弦的事件,在悬疑、权谋和情感的外衣下,还考验着成片后的质感,紧凑剧情与视觉情境的搭配,才能合力铸造一部完成度较高的影视作品。如《长安十二时辰》除去多条情节交织的情节,给大家展现了一个带有烟火气的真实长安;《唐朝诡事录》以单元案件为主线推进的同时,使用冷色调营造出诡谲的暗黑风格,这种新派表现手法为观众带来了高级感;《梦华录》则在进行经典原著(关汉卿《救风尘》)改编的同时,以精致的服道化呈现出空灵梦幻的江南景致,并再现了宋代的东方美学意蕴。
作为生长于中原本土的当代作家,南飞雁的创作如在挖掘记忆中的富矿。回到《汴京听风录》,这部作品的影视质感可以说是作为后来者的一种平衡,这依赖于作者对宋代精神文化的美学追求。南飞雁的蕴藉,是他构建了一个真实的汴京城,这是他用足迹所丈量过之处,置身其中,魂回千年,宋人的日常生活与审美文化在此得到展现,汴京城的生态全景也因这个人的执着而得以还原。
故事之外,大量的细节输出难免会让考究派着迷,同样的原因,庞大的信息量亦会让人迷失在细节的沼泽里,这提高了阅读门槛,却也带来了另一种体验,如在脑海中搭出一个汴京沙盘。随着推进,书中人物将依次走进城的内邦,在这座虚构的影视城里上演一场权力的游戏,使阅读拥有纸上电影的既视感。
(本文原载于《中原文学》2025年4月刊)
作者简介
麾 少,青年作家,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