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与西晋之际,两幕追封场景耐人寻味:
公元229年,孙权称帝,建号黄龙,追谥其兄孙策为“长沙桓王”。孙策当年英姿勃发,以弱冠之年扫平江东六郡,奠定孙吴基业,其功勋如《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所评:“割据江东,策之基兆也。”然而,孙权仅以王爵追封。
四十余年后,司马炎于公元265年登基,建立晋朝。他追尊其伯父司马师为“世宗景皇帝”,并奉入太庙,享受帝王祭祀。司马师在司马懿死后,承其志继续执掌魏国大权,平定淮南叛乱,稳固司马氏根基。其功绩《晋书》亦载:“宣景之勋,实由伊霍。”司马炎却以皇帝尊位相赠。
同样居功至伟,同样血亲至近,为何孙策仅得王号,司马师却得登帝位?这背后,是政治逻辑与历史情境的深刻差异。
一、孙策身后:孙权称帝的合法性困境
孙策虽开江东基业,却未曾称帝。他临终传位孙权时,嘱咐“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孙策此时身份,终究是东汉的“讨逆将军”、“吴侯”,孙权的法统起点,首先是继承其兄的侯爵与江东基业,其后方是自我奋斗成就帝业。
孙权称帝时面临一个重大难题:如何定位与汉室关系?若过于强调孙策开国之功,不免削弱自身称帝正当性;而全然忽略,则又割裂了政权根基。于是,他采取折中之策——追封孙策为王。这一封号既肯定其奠基之功,又在形式上承认孙策并未称帝的事实,其身份仍是“汉臣”。
同时,孙权极力强化自身政权与汉室正统的切割,在登基诏书中宣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强调天命所归。此时若过分拔高孙策地位,恐生枝节——江东旧部中不少曾属孙策麾下,如周瑜等虽早逝,但影响犹存。若追尊孙策为帝,则等于承认了某种“兄终弟及”的可能,这对孙权及其子孙的传承秩序构成潜在威胁。仅封王爵,恰是孙权稳固自身帝系传承的理性选择。
二、司马师身后:晋朝代魏的合法性构建
司马师在司马氏代魏过程中作用极其关键。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后仅两年即去世,司马师作为长子,不仅继承了权力,更在随后几年内以铁腕手段稳固局面。他平定淮南王凌之叛,废黜魏帝曹芳,改立高贵乡公曹髦,一步步将魏国军政大权牢固掌握在司马氏手中。《晋书》直言:“世宗以睿略创基。”
司马师死后无子,其弟司马昭承袭权力。司马昭对兄长的功业与让渡极为感念,常对臣下言:“此景王之天下也,吾何与焉!”甚至对儿子司马炎说:“汝后当以此授之兄子。”这种心态深刻影响了司马炎。
当司马炎代魏建晋,其面临的核心任务,是构建一个完整、连续且神圣的司马氏权力传承谱系,以证明晋代魏的正当性。司马懿(高祖宣皇帝)、司马师(世宗景皇帝)、司马昭(太祖文皇帝),这三代人的“功业”被精心串联,形成一条清晰、连续、不可分割的权力传递链条。
追尊伯父司马师为帝,正是这一链条的关键一环。此举向天下宣告:晋之天下,非司马炎一人之功,亦非仅承自其父司马昭,而是奠基者司马懿、开拓者司马师、完成者司马昭三代人共同奋斗的成果。司马炎作为最终实现者,其权力来源的合法性因这完整的“三祖”体系而得到空前强化。司马师被尊为“世宗”,入太庙享帝王祭祀,成为司马炎标榜“以孝治天下”、强化家族凝聚力的重要象征。
三、追封差异背后的政治密码
孙权与司马炎在追封问题上的不同选择,深刻反映了两人所处历史阶段与政治目标的根本差异。
孙权: 作为创业政权第一代称帝者,其首要任务是确立自身独立于汉室的帝系正统,同时避免因过度尊崇奠基者孙策而引发继承权的不确定性。封孙策为王,既示尊崇,又划清界限,实为平衡各方、稳固新朝帝系的务实之举。
司马炎: 作为篡位政权的建立者,其核心诉求在于构建一个神圣且连续的权力传承谱系,以掩盖“篡夺”的痕迹,并赋予新王朝至高无上的合法性。将伯父司马师尊为帝,与父、祖并列为“三祖”,正是精心编织这张合法性大网的关键步骤,旨在昭示晋之得国,乃司马氏累世功勋、天命所归。
孙策与司马师身后的哀荣差异,并非源于孙权寡恩或司马炎厚道。二人皆以最高理性审视着政治格局:孙权封王,是为厘清自身帝系源头,稳固江东新朝;司马炎尊帝,则是要精心打造一条“三代开基”的权力圣脉,为新朝涂抹天命色彩。
历史中的尊崇与名位,往往并非对逝者功绩的简单酬答,而是生者面对现实政治棋局时,落下的精妙一子。孙策的王爵与司马师的帝号,皆是其继承者为新政权所筑起的政治记忆的纪念碑——它们坚固矗立,无声诉说着权力逻辑那冰冷而永恒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