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洛邑,到公元前476年战国时代拉开序幕,在这近三百年间,周王室衰微,诸侯争霸的舞台上,五位国君被后世尊称为“春秋五霸”。他们在历史书中被并列齐名,仿佛拥有同等的威望与功业。
然而当细细翻阅《左传》、《史记》等古籍,追踪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轨迹,会发现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先后登上历史舞台的诸侯国君不下数十位。为何独独是这五人被挑选出来,共戴“春秋五霸”之冠?这五位霸主中,是否有人其实功不配位,仅仅是凑数而已?
关于“春秋五霸”究竟指哪五位国君,历史上其实存在多种说法。最广为人知的是《孟子》记载的版本: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然而在《荀子·王霸》中,却记载为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的不同组合。
不同典籍的不同记载,本身就暗示着一个问题:五霸的人选可能存在争议,其中某位或某几位霸主的资格并非无可置疑。
若以《史记》版本为准,将五位霸主置于历史的长河中比较,会发现一个鲜明的现象:前三位霸主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的霸主地位毫无争议,他们在世时均已成就赫赫威名,被当时诸侯所公认。
而后面两位——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其霸主地位却显得暧昧不明。特别是最后一位越王勾践,其霸业存在着诸多疑点。
齐桓公,公元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任用管仲为相,打出“尊王攘夷”旗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是春秋时期第一位得到周天子正式承认的霸主,在葵丘之盟上,周襄王派使者赐予祭肉,并特许齐桓公不必下拜。
这一殊荣,在整个春秋时代绝无仅有。
晋文公,公元前636年至前628年在位,虽仅在位短短八年,却在城濮之战中大败楚军,然后在践土会盟诸侯,周襄王亲自赴会,策命晋文公为“侯伯”(诸侯之长)。《左传》记载:“晋侯会诸侯于践土,周襄王使王子虎策命晋侯为侯伯。”
这一仪式,标志着晋文公霸主地位的确立。
楚庄王,公元前613年至前591年在位,邲之战中击败晋国,问鼎中原。他虽然来自被中原诸侯视为“蛮夷”的楚国,但其霸业却是实实在在的。《史记》记载:“楚庄王既克郑,欲饮马于河为名而去,郑襄公肉袒牵羊以迎。”连中原的郑国都臣服于楚,可见楚庄王威势之盛。
这三位霸主,有两个共同特点:其一,他们都在生前被诸侯公认霸主地位;其二,他们都得到了周王室的某种形式的认可。可以说,他们是春秋时期名副其实的三大霸主。
随着时间进入春秋晚期,霸主的定义开始变得模糊。吴王阖闾在这个时期登上了历史舞台。
阖闾的最大功绩是几乎灭亡了强大的楚国。公元前506年,吴军在阖闾指挥下,五战五捷,一举攻破楚国都城郢都,楚昭王仓皇出逃。这一战震动了整个中原,让长期被视为“蛮夷”的吴国一举成名。
阖闾的军事才能毋庸置疑,他重用孙武、伍子胥等人才,使吴国国力达到鼎盛。然而,阖闾的霸业存在一个明显缺陷:他从未获得中原诸侯的普遍承认,也未曾会盟诸侯,被共推为霸主。
更关键的是,阖闾的辉煌极为短暂。在与越国的槜李之战中,他不幸负伤而死,吴国霸业随之急转直下。他的儿子夫差虽然为父报仇,一度击败越国,但最终又被勾践反杀,吴国彻底灭亡。
阖闾的霸业,更像是一颗流星,耀眼却短暂。他是否配得上“霸主”称号,在当时就存在争议。不过,相比接下来这一位,阖闾的资格还是要坚实得多。
越王勾践的故事因为“卧薪尝胆”的典故而家喻户晓。他战败后忍辱负重,最终消灭吴国,北上会盟诸侯,被《史记》列为春秋最后一位霸主。
然而,当我们仔细审视勾践的所谓“霸业”,会发现其中疑点重重。
勾践最重要的霸业证据,是《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的记载:“勾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命为伯。”
这段记载看似明确,实则经不起推敲。
首先是会盟地点“徐州”的问题。春秋时期的徐州并非今天的徐州,而是位于山东南部。然而当时这一地区并非越国势力范围,越军要长途跋涉到此会盟诸侯,难度极大。
其次是参与会盟的诸侯。《史记》没有明确记载有哪些诸侯参与,只模糊地说“与齐、晋诸侯会”。作为当时的大国,齐国和晋国是否真的屈尊参加越王主持的会盟,十分值得怀疑。
再看周王室的认可。周元王赐胙一事,只见于《史记》,而不见于更早的《左传》。《左传》成书年代更接近春秋时期,史料价值更高,它没有记载这一重要事件,令人起疑。
勾践的所谓“霸业”还有一个致命弱点:转瞬即逝。在北上会盟后不久,越国就迅速衰落,再未在中原政治舞台上发挥重要作用。这与前三位霸主持续数十年的影响力形成鲜明对比。
更值得玩味的是,与勾践同时代的墨子,在《墨子·非攻》中评价:“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以并国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在墨子眼中,越国虽然强大,但只是四个好战之国之一,并未将勾践视为独一无二的霸主。
勾践的故事之所以被广为传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卧薪尝胆”的励志形象。这一形象正好符合中国传统价值观中对“忍辱负重”的推崇。
然而,历史事实往往比传说复杂得多。
从年龄来看,勾践的统治时间与春秋时代尾声紧密相连。他于公元前465年去世,而春秋时代通常认为在公元前476年左右已经结束。这意味着勾践的“霸业”主要发生在战国时代初期。
从地理角度看,越国偏居东南,对中原的影响力有限。在勾践灭吴后,越国确实强盛一时,但这种强盛更多体现在军事上,而非政治领导力。中原诸侯对越国的态度,恐怕更多是畏惧而非心悦诚服。
从历史影响来看,越国的霸业如昙花一现。勾践死后,越国迅速陷入内乱,不久就被楚国所灭。这与齐、晋、楚等国持续数百年的强国地位形成鲜明对比。
综合这些因素,勾践的霸主地位实在难以令人信服。那么,为什么太史公司马迁要将勾践列为五霸之一呢?
这恐怕与《史记》的成书背景有关。司马迁生活在汉武帝时期,当时的汉朝经过文景之治,国力强盛,视野开阔,将包括越地在内的广大疆域纳入统治。司马迁将勾践列为霸主,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汉朝大一统观念下对历史的重新诠释。
如果我们怀疑勾践是“凑数”的霸主,那么谁有资格取代他的位置呢?
在春秋时期,还有几位国君的霸业比勾践更为扎实。例如秦穆公(公元前659年至前621年在位),他称霸西戎,扩地千里,周襄王还特地赐金鼓表示祝贺。《史记·秦本纪》记载:“周襄王使召公过贺缪公以金鼓。”
还有一位常被忽视的霸主——宋襄公(公元前650年至前637年在位)。他虽然因泓水之战的失败而被嘲笑,但他确实是早期试图争霸的国君之一,曾一度召集诸侯会盟。
若论霸业的扎实程度,秦穆公似乎比勾践更有资格位列五霸。那为什么《史记》没有将他列入呢?
一种可能是,秦国的霸业主要限于西方,对中原的影响相对有限。另一种可能是,司马迁对秦朝暴政的反感,影响了他对秦国先祖的评价。
无论如何,与勾践相比,秦穆公的霸业在史料记载上更为可靠,在当时的影响也更为持久。
勾践被列为春秋五霸之一,很可能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或者说是后世学者为了凑齐“五霸”之数而做的安排。
数字“五”在中国古代具有特殊意义,五帝、五岳、五行等概念深入人心。当历史学者总结春秋时期的霸主时,很可能出于对“五”这个数字的偏好,硬是凑出了五位霸主。
在这种情况下,功业相对模糊的勾践就被选中,填上了最后一个位置。
这种凑数的现象在历史记载中并不罕见。例如“战国七雄”中,有些国家明显强于其他国家,但为了凑齐“七”这个数字,就将它们并列齐名。
从历史影响来看,勾践的“卧薪尝胆”确实是一种值得称道的精神,但这种精神价值,不应混淆于历史事实上的霸主地位。
春秋时期,霸主的产生本来就没有明确的标准。一般来说,霸主需要具备几个条件:强大的军事实力;能够召集诸侯会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周王室认可;能够维护国际秩序。
用这些标准来衡量,齐桓公、晋文公完全符合;楚庄王大体符合;吴王阖闾勉强符合;而越王勾践,除了短暂的军事实力外,其他条件都难以满足。
如果我们抛开传统的“五霸”框架,重新审视春秋历史,会发现霸政的发展实际上是一条明显的抛物线:齐桓公始创霸业,晋文公将其推向顶峰,晋楚争霸是其中的主旋律,而后随着晋国衰落、楚国疲弱,霸政体系逐渐瓦解,到春秋末期,已经名存实亡。
在这个背景下,勾践的所谓“霸业”,更像是霸政体系的余晖,而非真正的霸主时代。
经过层层梳理,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在传统的春秋五霸中,越王勾践最有可能是那位“凑数”的霸主。
他的霸业缺乏可靠史料支持,影响力短暂且地域有限,从未获得中原诸侯的真心拥戴。将他与齐桓公、晋文公等真正的霸主并列,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勾践的故事之所以被纳入“五霸”传奇,一方面是后世学者对“五”这个数字的执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卧薪尝胆”的励志形象符合传统文化价值观。
历史记载从来不是完全客观的,它总是经过史家的选择、诠释甚至重构。春秋五霸的名单变迁,正是这一过程的生动体现。
当我们拨开历史迷雾,在追寻历史真相的道路上,我们仍应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不让传奇掩盖事实。同时,我们更是在古人通过历史叙事,传递中华文明的价值观念和文化理想。此时此刻,真正的霸主是谁已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