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平壤的天空尚未苏醒,浓雾包裹着城市。金哲明在妻子均匀的呼吸声中悄然起身,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他动作轻柔地掩上门,仿佛怕惊扰了屋内尚在熟睡的两个小小的身影。院子里,那辆半旧的电动自行车正安静地等候着主人。他推着车出了院门,才跨坐上去,拧动把手。车轮转动,轻微的嗡鸣声划破了小巷的宁静,在那些蹬着沉重脚踏车、步行赶路的邻居们无声的注视中,汇入了通往矿井的稀疏车流。
矿井口的风,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冷与煤灰的气息,扑面而来。金哲明紧了紧领口,矿灯的光束刺破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他是一名矿井支柱工,在朝鲜,这个深入地下数百米、日复一日与黑暗和危险相伴的岗位,支撑起的不仅是沉重的煤层,也支撑着他每月能带回家的、那沉甸甸的一千元人民币左右的薪资。
在平壤国营商店略显空荡的柜台前,凭票供应的生活必需品是多数家庭的日常依靠。而金哲明的一千元,像一把钥匙,悄然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综合市场”的门。那里,物品丰饶得多,价格也高昂得令普通工人咋舌。
妻子顺英每个月的精打细算,几乎成了一种仪式。金哲明交给她的工资,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分成几份。最大的一份,约三百元,是雷打不动要存入银行的。那是为女儿美兰的将来,一点一滴垒起的阶梯。“孩子以后的路,总得宽些。”顺英每每把钱放进那个旧铁盒时,总会低声念叨着这句话。铁盒里,几张薄薄的存单,承载着这个家庭最朴素的期盼。
剩下的钱,顺英会攥在手心里,走进那个物品琳琅满目却也价格高昂的综合市场。货架上,进口奶粉罐子反射着冷光,一小盒儿童钙片的价格标签足以让普通工人沉默。顺英的目光会久久流连,最终,她咬咬牙,为正在蹒跚学步的美兰买下一罐奶粉,或者一小瓶浓缩的维生素滴剂。她知道,巷子里许多邻居家的孩子,清晨醒来只能喝一碗清可见底的米粥。当美兰捧着小碗,满足地喝下温热的奶时,顺英眼里闪烁的微光,是金哲明在幽深矿井里咬牙支撑的全部意义。
矿井下的世界,是光明的反面。安全帽上矿灯的光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沉默的煤壁。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粉尘,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砂砾。沉重的支柱木料压在金哲明和工友们的肩上,汗水浸透厚厚的工作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又黏腻。他们挥动工具,与坚硬的煤层角力,空气中只有金属碰撞岩石的沉闷回响和沉重的喘息。支撑矿道,也支撑着生活。金哲明有时在短暂的休息间隙,会靠在冰冷的煤壁上,闭上酸涩的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女儿捧着奶瓶时鼓鼓的小脸,是妻子接过钱时那充满希望的眼神。这漆黑巷道里的每一滴汗,都带着归家的方向。
在朝鲜,月入能稳定达到一千元人民币的人,如同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国营工厂的普通工人,月薪大多在三百元左右徘徊;罗先特区的外资工厂工人,能拿到四五百元已是幸运;开城工业园里为韩国企业工作的工人,普通岗位约八百元,只有管理者才能触摸到一千元的门槛。像金哲明这样身处艰苦一线的矿井支柱工、经验丰富的国家导游、银行职员,以及少数从事外贸的专业人士,构成了这个国家里那道隐形的“高收入”分界线。他们的生活,在沉默的多数中,透出些许不同的亮色。
支撑起这份“高薪”的代价,无声地刻在金哲明的身体上。去年冬天,一场持续不退的咳嗽缠上了他。夜里,那压抑不住的闷咳声常常惊醒熟睡的妻子和孩子。顺英忧心忡忡地劝他歇两天,去医院看看。金哲明只是摆摆手,灌下一大杯温水,哑着嗓子说:“没事,就是井下凉气重了点,过几天就好。”他比谁都清楚,这深入肺腑的凉气,是矿井赠予的印记。但他更清楚,休息一天,就意味着美兰的奶粉罐子会空得快一点,意味着存进铁盒里的钱会少一点。那沉甸甸的职责,让他无法停下脚步。
最让金哲明感到一丝宽慰的“家当”,便是院中那辆半旧的电动自行车。在平壤街头,私人汽车是遥远阶层的象征。对金哲明而言,这辆电动车已是体面而实用的代步工具。它让他免于在拥挤缓慢的电车里耗费体力,也远胜于费力蹬着吱呀作响的老式自行车。每日骑着它上下班,感受着路人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金哲明心中并非没有波澜。这目光里有认可,或许也有一丝羡慕。这辆车不仅是他生活的便利,更是一个小小的刻度,丈量着他与普通工友之间那道现实的沟壑。车轮滚过地面,载着生活的重负,也载着一个父亲沉默的尊严。
一个寒冷的周末午后,金哲明骑车去了稍远的统一市场。他停好车,在市场里慢慢走着。水果摊位上,红彤彤的苹果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诱人,价格牌上的数字也格外刺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挑了几个最大最红的,小心地放进布袋里。妻子顺英怀了第二个孩子,最近总念叨着想吃点酸酸甜甜的。他又称了一点包装精美的糖果,想象着美兰看到糖果时亮晶晶的眼睛。走出市场,他看见旁边居民楼狭小的空地上,几个穿着单薄棉袄的孩子,正兴高采烈地追逐着一个用破布条和废纸紧紧缠裹成的“足球”。孩子们的小脸冻得通红,奔跑时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消散,但那发自肺腑的、无忧无虑的笑声,却像穿透云层的阳光,清脆而响亮。
金哲明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低头看了看车筐里那袋在冬日阳光下闪着诱人光泽的苹果,又抬头望向那群欢腾的孩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辛酸与满足,缓缓地涌上心头。这沉甸甸的一千元,是他在黑暗中挖掘出的微光,它照亮的是美兰捧着奶瓶时满足的小脸,是妻子接过苹果时眼中瞬间点亮的神采,是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一份微薄却坚实的保障。这方寸之间的安稳与温暖,是他用肩膀,在生活的矿层深处,一锤一凿开掘出来的天地。
他跨上电动车,拧动把手。车轮轻快地转动起来,载着他和车筐里的红苹果,驶向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家。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远处,大同江在冬日的暮色里无声流淌。金哲明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坚实而沉默。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巷道依旧幽深,但车筐里那抹鲜亮的红色,和家中等待的灯火,便是这沉重生活里最值得守护的光芒。
在朝鲜,一千元人民币的月薪,或许只是时代宏大叙事里一个微小的注脚。但对金哲明而言,它是父亲脊梁撑起的高度,是母亲指尖触摸到的温度,是孩子在懵懂中感知到的甘甜。这微薄的数字,在黝黑矿工的肩头,在母亲紧握的存单上,在孩子满足的吮吸里,获得了超越货币本身的重量。它无法照亮整个国度,却足以温暖一个屋檐下真实跳动的脉搏,让最朴素的愿望——孩子有奶喝,妻子有笑容——在现实的罅隙中顽强生长。原来生命最坚韧的力量,常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那倾尽所有的守护,如何在贫瘠的土地上,为所爱之人开凿出一片能沐浴微光的方寸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