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在清朝十二帝中争议最多,但有一点很难否认:他极其勤政。在“康乾盛世”的三朝接力里,雍正正是承上启下的那一环。康熙晚年因年事已高,又被“九子夺嫡”折腾得心力交瘁,朝政渐显疲态与弊端。雍正性格刻厉,行事严苛,却凭着这份“刻薄勤政”,迅速修补了许多遗留问题,也为乾隆日后的繁荣打下了基础。彼时台湾早已归入版图,海禁逐步松动,沿海商埠因对外贸易而迅速兴起。
广东南雄有一家绸缎庄,因地利之便,生意红火。铺子由两家姻亲合股:妻兄凌宗客与妹夫梁朝大共同掌柜。谁料两位长辈先后去世,后人之间竟因风水先生的一句话,引出一桩“七尸八命、再添一命”的大案。此后漫长申冤路上,凌宗客之子凌贵兴等三十余人被捕入狱;案情似乎真相大白,却又留下“真凶究竟是谁”的疑问。
长兄凌宗客早年积蓄颇丰,本欲偕家迁居广州颐养,把铺子交由梁朝大独理。不久二人相继去世,铺子便落到三位晚辈手中:凌贵兴,以及梁朝大的两子——梁天来、梁君来。三人无一精于行商,生意每况愈下,遂商定把绸缎庄盘出,各分得款另谋出路。梁氏兄弟用分得的银两在广州开了家糖行,取名“天和”,生意尚称顺当;凌贵兴则转而走科举,盼望“走仕途换人生”。
事与愿违,凌贵兴读书不济,屡试不中,便把不顺归咎于“祖坟风水”。他延请风水先生查看,先生断言:凌家祖茔本不差,只是被梁家一处“石室”冲坏气脉;若欲金榜题名,需把那石室拆除。此“石室”是梁朝大在世时所建,用以存放贵重物件,通体石砌,三道门重重加固,门扣砂桩入地一丈二尺,坚固非常。梁朝大临终亦嘱两子:三代之内,不许变卖或拆毁石室。凌贵兴欲重金购置,被梁家兄弟回绝,旋即心生歹念:索性伪造盗案,既可毁石室,又可“顺水推舟”。
夜间,他纠合叔父凌宗孔、表叔区爵兴等人与匪首林大有数十人分四路而动:一路连放爆竹,掩人耳目;一路去“清理”更夫、棚夫等夜间值守之人;一路盯防官差,半路拦截,诱至凌家饮食相留;最后一路直扑梁宅,意图擒住梁氏兄弟,制造“盗杀”假象。孰料当夜梁天来、梁君来二人恰在糖行,家中老小闻风逃入石室自保。前两道门尚能破开,第三道厚门刀斧难伤、火焚难摧,林大有遂出恶计:以毒烟由风箱鼓入密室,图一举致命。
天亮,梁氏兄弟回家报官。衙役赶到时,从石室抬出八口:仅祖母侥幸救回,其余七人皆绝命,其中还包括怀孕的弟媳。这是雍正五年十月之事。一夜之间,梁家几成灭门。更令兄弟难以置信者:幕后主使竟是旧日合伙的亲戚凌贵兴——而他起意,只因风水一句。
按理如此凶残之人,即便入仕也只会祸民。不中科举,既因才力不足,更是因心术不正,又岂能怨命、怨风水?梁天来奔走报官,却见道路艰难:凌贵兴重金贿赂知县至制台一路官员,证人纷纷翻口。惟有一名乞丐张凤坚持作证,最终被杖打致死。于是七尸八命再添一命,遂有“九命奇冤”之说。地方官场尽入贿网,梁天来只得北上京师。途中又遭区爵兴派人追杀,几死几生,终将状纸递入都察院。
都御史陈式一时不敢轻断,恰与督办河务的制台孔大鹏闲谈,得知孔曾受命审理此案,未及明断即被调离。孔建议将案情直陈天听。雍正闻报震怒,命兵部侍郎李时枚与孔大鹏为钦差,会同广东兵备共查。两位钦差途中巧遇此案证人、亦是凌贵兴表侄的李丰,李丰坦言:广东官场多被收买,钦差一入境,凌贵兴即闻风逃逸;且涉案三四十人,须一网打尽方可剖明。李丰献策:先致书凌贵兴,佯称“可通融,但口径须一”,诱其同伙聚集;另一方面,命韶关总兵万福派精兵随行,趁机收网。
计成。三四十名涉案者尽落法网。钦差覆核定谳:主犯凌贵兴凌迟处死;区爵兴、林大有等十三人斩首;另有十五人绞刑;受贿官吏或降黜、或流徙、或交刑部治罪。至于那位挑事的风水先生,杖责五百,囚禁一月后释出。雍正九年(1731)五月,诸犯押赴广州天字码头正法。由此,梁家“七尸八命”加上张凤之死,总算雪沉冤。
然而,真相真的就此清楚了吗?未必。其时广东学人苏弭作诗相赠凌贵兴之子,诗中以“传闻”“波涛”“人成虎”等语,隐然对判决生疑,甚至对凌贵兴表达几分同情。地方志亦载:“世传梁天来七尸八命,皆诟罪举人凌贵兴……或力辨其诬。”可见民间一直存有“另有内情”的说法。
乾隆二年,广东巡抚鄂尔泰、刑部尚书徐本上奏:南海县强盗何信夔供称,曾劫掠梁宅并纵火,致多人窒息身亡,后逃窜各地,直至乾隆元年被缉获。倘若此供属实,那么“凶手”似乎另有其人。但何信夔供词未及凌贵兴——是出于袒护,还是两案并行?若与凌无涉,他又何以大肆贿买、截杀告人?若真是冤狱,凌贵兴的死又当如何评说?史料留下空白,后人难有定论。
就常情常理推断,凌贵兴“谋毁石室、假造盗案”的动机与行迹,与当夜惨祸高度契合;他对证人、官场的操控,也与灭口脱罪的路径相吻合。与其把一切推给“风水”,不如说他把人心的贪与狠,包上了“气数”的外衣。所谓风水,终究是借口。一个人若能守住本心、处处为他人着想,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好风水”。
有人讲过一个小故事:富翁为妻买了带荔枝的宅子,顺道请风水先生勘看。路上有人急驾超车,富翁只说“他或有急事”;入镇放慢车速,见一童子笑跑而出,富翁停车道“后面必有追逐的孩子”;至门前鸟雀惊飞,他又劝先缓步——“恐树上有童窃果,骤入惊坠,伤人不美。”风水先生遂笑言:“不必再看了——有你在,即是好风水。”此理放诸古今皆然:最好的风水,不在山川形局,而在人心向善。
“九命奇冤”一案,于法度言,雍正朝以强力肃贪、快刀断案,告慰亡灵;于史实言,旁证犹存、疑云未散,留待后人评读。无论结论如何,至少有两点清晰可见:其一,以“风水”之名行不义之实,终会付出代价;其二,治世之要,在于明法去弊、亦在于存善畏法。人心正,风水自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