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江户时代(1603—1868)的日本统治阶层和知识分子们,
一直对中华文化怀有崇敬之情。
比如德川幕府尊儒学为“官学”,武士阶层将之尊为“基本修养”,很多日本学者一直将中国视为“文化发达、物质丰富”的强大国家。
不过,清朝在鸦片战争的惨烈失利,开始让一些日本知识分子对儒学思想产生了动摇。伴随着明治维新帷幕的拉开,日本各界迅速从“仰慕中国”的心态中抽离了出来,并滋生除了一种“蔑视中国”的观念,
最终引导着日本走上了“侵略中国”的不归路。
那么问题来了,近代日本的“中国观”,有着什么样的演变?我查了一些资料,接下来简单聊聊。
1)近代日本的“清代中国观”
对于清朝(中国)在鸦片战争中的惨败,幕府藩主们深表震惊。比如萨摩藩主岛津齐彬(1809—1858)就感慨到:
“万没想到,清国竟至惰弱如此,真乃柔弱之国也。以彼国土之辽阔,岂无忠臣义士?....(中国)恐早已病入膏肓,无可救治也。”
从这开始,
一些日本人的中国观,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1)魔幻的“上海纪行”
黑船事件(1853)后,日本积极寻求对外发展
(
拓展阅读:
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人是如何大力推动英语教育的?
)。
1862年5月,德川幕府派“千岁丸”号官船,远赴上海考察。考察成员中,囊括了“倒幕运动先驱”高杉晋作(1839—1867)、近代日本海军创始人之一的中牟田仓之助(1837—1916)以及名仓予何人、五代才助、日比野辉宽、峰源藏、纳富介次郎等知名人士。
“千岁丸”号到达上海后,
一行人被“魔都”的“魔性”彻底惊呆了。
因为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两个不同时代的文明”。
具体而言,洋泾浜以北的“洋人居留地”内,街路纵横,道幅宽广,交通井然有序,街上行人衣着整洁。反观上海县城,
“通路无比脏脏,中小街尤是,垃圾粪便成堆,无插足之处,人们亦不清扫”,“逃避贼乱而来之难民,饥渴交困,且政府无力救助,饿死者每日不绝于途”。
当然,
更令这些藩士们震惊的,是“某些中国人的软骨病”。
在上海县城内,面对在街上横行无忌的洋人,中国百姓只会纷纷避让,甚至连地方官员都不敢做出任何制止动作。
对此,中牟田仓之助感叹道:
“将看守城门的职务托付给西洋人,自己国家的人却进出不得,长毛贼(太平军)之乱尚未平息,西洋人的势力又开始兴起,真为清国人感到可怜,中国的衰微由此可知矣。”
面对国家内外交困的惨淡局面,很多中国知识分子们将之“归于天命”。对此,高杉晋作反驳道:
“贵国近代之所以衰微,全是自己惹的祸,岂能怪天命?”
另外,考察团一行还进入淮军军营,观察了淮军的战训情况。
众所周知,“千岁丸”号抵达上海之际,太平军正逼近上海,而隶属李鸿章统辖的淮军也刚刚抵达上海,士气正旺,大战一触即发。
对于城内的淮军,他们如是记录道:
“这些乡勇不着戎服,上身穿无袖服,前胸和后背有五寸左右的圆形,上面写着某营亲兵或某营某兵、淮军的武器颇为混杂,长炮、小铳和枪,随着阵法变化交替使用。”
高杉晋作认为,淮军的武器和阵法守旧落后
,战斗力远不及洋人军队。不过,一直对兵法颇有研究的名仓予何人(1821—1901)同时指出,
淮军的战法颇有当年戚家军的影子
,
“战法虽然古老,但进退分合之妙,殊堪惊人之处甚多”。
一言概之,考察团成员们通过走访商行、拜会官员、观察军队战训、遛街道、逛书店、与当地人笔谈等,将上海当地的山川地理、战备城防、风俗民情、市井生活、通商税收乃至物价货币等情况,进行了极为详尽的记录。
与此同时,以高杉晋作的《游清五录》、纳富介次郎的《上海杂记》、名仓予何人的《中国见闻录》、松田屋伴吉的《唐国渡海日记》等“旅沪”游记,在日本迅速流行开来。
可以确定的是,这些作品极大颠覆了日本人的“中国观”。
“从这以后,许多人对中国的态度由尊敬变为不甚尊敬,甚至鄙视,一些政治眼光敏锐的人,甚至对在西方列强面前惟知步步退让的清朝政府统治下的中国,感到了失望和绝望。”
2)明治维新时期的“中国观”
伴随着德川幕府势力的被推翻,明治政府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
新国家的价值取向,究竟应是东方还是西方?
在当时的日本政界,一直存在两种观点,即萨摩派提出的“日清协力”主张和长州派提出的“征韩论”主张。
值得注意的是,在“新国家”“立国”之初,
“日清协力”一度占据了上风。
不过,伴随着日本与欧美列强交流的深入,以岩仓具视(1825一1883)为地步的政界要人们已经深刻意识到,
“日清两国再怎么协力,也无法与之相抗衡”。
在权衡利弊后,1871年,日本单方面撕毁了与清政府签订的《中日修好条规》,
全面推行“脱亚入欧”战略(拓展阅读
:
一文概述:为什么明治维新取得了成功,而戊戌变法却以失败收场?
)。
与此同时,以西乡隆盛(1828—1877)为代表的部分维新人士,提出了“
失之于欧美之物,取偿于朝鲜、满洲(东北)之地”
的“扩张观点”。由此可见,明治政府想“寄希望”于对外扩张,
发展成为军事封建性的帝国主义国家。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1874年5月,日本出兵骚扰台湾(
拓展阅读:
为了“拿下台湾”,近代日本究竟“有多拼”?
)。1879年侵占琉球,并将之更名为“冲绳”(
拓展阅读:
一文综述:琉球与中国和日本的恩怨情仇
)。1876年2月,强迫朝鲜订立了《江华条约》(
拓展阅读:
朝鲜族是如何加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
)。
可以预见,日本各界的“厌华”和“丑华”情绪,必然会愈演愈烈。
其中的“集大成者”,非学者福泽谕吉(1835—1901)莫属。
1883年,他在《时事新报》上发表《外交论》。该文将东亚各国之间的关系概述为“禽兽相接相互吞食”。其中,吞噬者为“文明国家”,被吞噬者是“半开化国家”或“野蛮国家”,日本的目标是成为“文明国家”。
1884年,福泽谕吉在得知南洋水师惨败于法国海军的消息后,马上发表了《东亚的波兰》一文。他在文中将中国(清朝)比喻为“第二个波兰”,并认为“中国(清朝)的亡国命运”已经不可避免”。
1885年3月,福泽谕吉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了著名的《脱亚论》,并对中朝两国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批判:
“(中朝两国是)停滞于儒家思想,被专制主义和残酷法律束缚的国家”,“日本不仅从两国得不到任何援助,引起的外交事端也不在少数”。
“日本虽然在地理上与中国和朝鲜均同处东亚,但已经成长为一个文明国家”,“对于中朝两国,根本不用什么‘特别照顾’,日本应追随西方列强,共同占领中国和朝鲜。”
在经过一系列的缜密筹划后,
日本在1894年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侵华战争——甲午战争。
战争爆发后,福泽谕吉在文章中将之“赞颂”为“神圣之战争”,还将日本战胜的事实比喻为“梦想已久的胜利”。
在中日两国谈判期间,他不仅要求明治政府索取巨额赔款,还要求日本必须将旅顺、威海卫、山东省和台湾等地收入囊中,可谓“胃口颇大”。对此,日本学者远山茂树(1914—2011)指出,
“福泽谕吉是主张侵略中国和朝鲜的前驱者”
(
拓展阅读:
东瀛志:福泽谕吉是如何“看贬”中国的?
)。
3)甲午战争后的“中国观”
甲午战争后,
日本人的“蔑华”心态已经“达到顶峰”,
甚至连小孩唱的都是“支(中)那(国)佬,拖辫子,打败仗,逃跑了,躲进山里不敢出来”的侮辱性歌谣
(拓展阅读
:
一文概述:中国与日本的恩怨情仇
)。
对此,日本学者吉野作造(1878—1933)做出了极为贴切的描述:
“尽管(日本人)有时把中国视为新文明之敌,但也承认其在长期的国际对立中作为一个强国的威力。但是到了日清战争(甲午战争)以后,(日本人)则认定中国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都一无是处,并表现出毫无顾忌的侵略态度。”
进入20世纪,日本早已不再将中国放在眼里。
在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后,日本陆军对中国极尽鄙夷,
“清朝日渐衰弱,威令不行,几近灭亡….中国仍是很难看到统一前景的分裂的弱国,如果放置不管的话,就会被列强分割侵占或统治,这一可能性是很大的。”
2)近代日本的“民国观”
清朝灭亡后,中国长期处于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
在这一时期,日本通过扶植代理人的方式,维护和扩大自己的在华权益。与此同时,一些驻华的日本情报人员,也对中国的现状发表了一系列看法(
拓展阅读:
为了肢解中国,近代日本的学者们,都动了哪些“小心思”?
)。
1)“中国通”青木宣纯眼中的中国
1895年8月,青木宣纯(1859—1924)就任参谋本部第2局(情报部)职员。在1897年—1900年间,出任日本驻清朝公使馆武官。为了详细了解“中国事情”,他先后学习了北京官话和粤语,成为了日本军部的“第一位中国通"。
在北京期间,他设立了名为“青木公馆”的情报机构,广泛结交中国的官绅人士,甚至取得了袁世凯(1859—1916)的信赖。比如在袁世凯出任山东巡抚时,曾特邀他前往济南,协助自己编练新军。
一战爆发后(1914),青木宣纯撰写了题为《有关时局的意见》的文章,建议日本
“利用中国的内乱,加速攫取在华权益”。
首先,他建议日本政府通过外交手段,
“作为(日本)归还青岛(给民国政府)的报酬,在我(日本)之势力范围的满蒙地区,由他(袁世凯)实施而后让于我,以表明其诚意”。
其次,他建议日本向民国政府施压,要求
“各种行政、军事和外交等要害部门,都要有我国之顾问。陆军教练、武器、装备等,也只能使用我国制造的”。
如果使用外交手段无法达成该目的,
“日本可在满蒙地方采取自由行动,以武力占领该要地。”
另外,
青木还对当时的中国形势,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
在他看来,
“由于借款失败和大战爆发的影响,中国人民的生活将日益艰难,动乱的预兆亦正显现”。
再加上
“中国人只有利己心,毫不顾及国家利益,看不出依靠他们能实现国家统治(的潜力)”
,因此,他将一战的爆发,视为
“首要之喜事,天予之机会”
,
其“蔑视中国”的态度,更是昭然若揭。
2)日本人眼中的北洋军阀
袁世凯死后,日本军界人士普遍认为,
“中国已无如此强势的人物,必将陷入军阀混战的深渊”。
一些日本人“悲观地”认为,
“中国的建设只能是一场梦,事态正朝着破坏的方向发展”。
比如关东军参谋长斋藤恒(1877—1953)在《中国救国策》一文中指出,“
中国人无统一国家的能力,因此(北洋)政府无法统一国民”。
驻华武官多贺宗之在《中国能不能统一》一文中认为,
“没有中心的中国,缺乏权威政府统治下的中国,无法期待发现真正的统一,统一在事实上是极为困难的”。
简言之,
这些日本人普遍认为,北洋军阀不具备“统一中国”的能力。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北洋军阀无法完成“中国的统一”?
有着“第二代特务巨头”之称的坂西利八郎(1870—1950)认为,
“在北京的军阀没有政治主张,只是扩张地盘,为了豢养自己的军队,或者为了抢占某块地盘而不顾其他。在南方,(革命党人)滥用三民主义这一虚假主义。”
不过,他也“清醒”地指出,
“中国是日本非常重要的邻邦,日本人必须认真研究中国”,因为“日本在生存上要想离开中国是不可想象的”。
因此,
他不建议日本政府对华“过于强硬”,
“中国虽然经常处于南北军阀混战的状态,不过一旦列强使用高压手段来压迫中国,那么南北对立就会自动消除而一致对外。国民已经具有了这样的国民意识。”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清醒”的背后,他提出的一系列主张或意见中,
依然处处表现着强烈的蔑视中国的态度。
3)近代日本人眼中的南京国民政府
济南事件(1928)的爆发,
让一直对南方革命派“抱有同情”的武官佐佐木到一(1886—1955)“倍感失望”
。
“国民革命军和北洋军阀一样,仍然具有浓厚的封建私兵的意识,在实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中国人究竟能否建立近代国家,我们对此持有非常怀疑的态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
从先前的期待由国民党来统一中国的看法,转变成反对由国民党来统治中国。
“国民党的统治方式,不适合中国的现状。与此相比,北方张学良的统治方式,为一般中国人所喜欢”。
虽然他的观点不是主流,但
“军部之人大都怀疑国民革命军的真正价值,并轻视之”
的现状,也是不争的事实。
值得注意的是,
日本军部对于共产党的发展,表现出了“敏锐的担忧”。
比如在1928年,时任陆军大佐的本庄繁(1876—1945)就曾忧心忡忡地表示
:“这个共产党在各地都有相当强的根基,而且共产党乘中国南北新旧军阀埋头于斗争之机,一直扩大势力。”
不过,本庄繁画风一转,依然“信心十足”地表示,
“鉴于最近南方的分裂、堕落,乃至北方统治阶级的怠慢、无责任的实情,中国还是中国。结果,等待能指导大势的大英杰的出现终归无望”。
在今天看来,
日本人对于我党的发展潜力和先进性,彻底“看走了眼”(拓展阅读:
1931-1945:日本是如何奴役和残害东北人的?
)。
4)什么是“中国非统一”论?
1928年12月29日,张学良通电全国易帜,
南京国民政府实现了“形式统一”(
拓展阅读:
一文概述:“东北军”的前世今生
)。
中原大战结束后,国民政府形成了“蒋介石主军、汪精卫主政,蒋汪分治共管”的“均权制”局面。
不过,日本陆军认为,
“统一”的国民政府,依然无力与日本相抗衡,因为这种统一是“伪统一”。
1931年5月,石原莞尔(1889—1949)在《满蒙问题之我见》一文中指出,
“汉民族社会正逐渐向资本主义经济迈进,但据吾人观之,中国人是否真能建立近代国家。颇有疑问”
(
拓展阅读:
读书笔记:“少壮派异端”石原莞尔的“亚洲野望”
)。
板垣征四郎(1885—1948)也认为,
“(中国)统治阶级的国家意识也很淡薄,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争权夺势。因此,要想消除内乱终究无望”,“中国依然是军阀争权夺利的时代”。
坦诚说,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
关东军“才会有底气”发动“九一八事变”。
由于南京国民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进一步滋长了扩大侵略的欲望。毕竟,
“(日军)在满洲就没有进行真正的战斗,日本军方首脑对中国军事实力不屑一顾”。
1933年,陆军省调查班出版了一本题为《中国国民党的概观》的小册子,
对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进行了颇为辛辣的评价:
国民党的北伐,是抱有同现存军阀妥协的想法进行的。因此,一旦北伐完成,国民党就失去了目标,并使革命之气大大衰退。
(国民)党堕落,党员腐败,官吏以卖官鬻爵为能事,财政混乱无序,滥行苛政与军阀时代无异,这不过是取代旧军阀而标榜国民党的新军阀的出现而已。
国民党的威令,实质上仅及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四省,未能实现先前的全国统一。政客和新旧军阀依然争权夺势,热衷于争夺地盘,中国仍然持续着内乱。
1935年,参谋本部作战部长的松井石根(1878—1948)在视察中国后认为,
“同领土广大、民情自然不同,而从其接壤地方诸外国的关系等方面来看,中国现在立刻由南京政府国民党政权实现完全统一,建立中央集权国家是非常艰难的。我想恐怕会突然变成梦想。”
1935年7月,何应钦与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梅津美治郎签订《何梅协定》。与此同时,日方开始大肆鼓噪“华北五省自治”。同年12月,“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冀察两省实际上已被置于中国行政区域之外,
中华民族的危机已到了空前严重的程度(拓展阅读
:
虚无缥缈“建国梦”:德王与“蒙疆政权”的前世今生
)。
3)尾声
“西安事变”爆发后(
拓展阅读:
读书笔记:发动“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后悔了吗?
),
日本对于中国的认识和评价,出现了一些改观。
1937年1月,参谋本部就指出:
“以西安事变为契机,邻邦中国逐渐酿成了反对内战和国内统一的氛围,且具有自然发生的倾向”,“中国逐渐克服了军阀混战时代”。“南京的国民政府在1936—1937年,已进一步完成了对地方势力的驾驭”,“多年敌对的国共两党进行了合作,此时的国民政府,实际上已统一了民气向上的中国,并正在进行抗日准备”
。
不过,当看到纳粹德国在欧洲大陆所向披靡时,早已军国主义思想冲昏了头脑的日本军政要员们,最终“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全面侵华的不归路。
实际上,
直到二战后期,日本各界“蔑视中国”的心态,依然有增无减。
比如已经从陆军推移的佐佐木到一,在发表于1941年的《我这样看中国》一文中,依然认为“中国和军阀时代没有本质上的改变”:
“中国的本质能改造成什么样子,是很大的疑问。至少我们不能认为,十年前为各国半殖民地的中国,现在已有了显著的改变”,“中国现在还是十年前的中国,国民党也回到了十年前的国民党了,极端地说是崩溃。”
在他看来,中国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近代化,也没有潜力成为“统一的国家”。由此,军国主义分子们一直沉迷于“肢解中国”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只不过,梦终究是梦,醒来终究是一场空。
现如今,日本早已不是当年的日本,中国更不是当年的中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