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为整顿元末狂放士风,改造靡丽文风,他以铁腕扶植雅正文风,严厉管控文人,但终其洪武一朝,他所孜孜追求的汉唐盛世文治局面并未出现,相反,时代文学生态空前恶化,文人多死于非命,明初文学也由盛转衰,结局令人唏嘘。
左东岭、廖可斌等学者已对宋濂、刘基等著名文人的政治心态和文风演变情况做过深入探讨,有利于我们纵向梳理和宏观考察洪武朝整体士风文风演变轨迹。
文治初兴下的艰难抉择:
洪武初期易代文人的仕隐心态与尊台阁抑山林文风元末天下大乱,汉族文人多入仕无门,不得不归隐山林,以旁观者心态看待乱世纷争,高启云:“有剑任锈涩,有书任纵横......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
他们过惯懒散闲适生活,文风靡丽,思想狂放,山林文风盛行。大明开国之初,朱元璋励精图治,雄心勃勃,意在恢复儒家政教传统,重建汉唐盛世景象。朱元璋多次下令全国征召贤良,文人们不得不进行仕隐抉择,纷纷走出山林。
开始或长或短的仕宦生活。随着生存境遇和创作环境改变,其政治心态和文学风貌呈现明显不同。洪武初期的政治生态较为宽松,朱元璋早期对士风文风的改造主要通过笼络、教导和引领方式进行。为笼络文人,朝廷沿袭汉代征辟遗风,并未强行征召。
文人们尚有一定出处自由。同时大力弘扬儒家价值理想、伦理道德和文艺观念,积极引导文人入仕新朝,倡导雅正文风。朱元璋还积极发挥自身诗文特长,通过与文臣赓酒赋诗、命题唱和、切磋技艺、赏诗赐文等方式获取文人好感。
向世人展示君臣同乐、共享太平的朝堂文化。他曾对宋濂道,“非惟见朕宠爱卿,亦可见一时君臣道合,共乐太平之盛也”,以期打消文人入仕顾虑,扭转隐逸士风。在改造文风方面,他批评元末纤秾缛丽文风,重视文学教化功能。
扶植有利于开国治世的“雅正”文风,鼓舞人们从模拟汉唐盛世文风中憧憬大明王朝未来的恢宏气象,并率先垂范台阁文写作,引导文人自觉创作颂圣之文。声宏气壮的台阁颂圣文一度兴盛,并逐渐超越山林之文。
正如左东岭所说:“大明王朝洪武初年文坛的主流文学观念就是所谓的鸣盛。洪武初期文坛颂圣文风的兴起,除帝王亲力亲为外,还得益于开国老臣、征召名流和科考新贵们的多方响应。宋濂、刘基、陶安、詹同、魏观等人投奔大明政权较早。
深受朱元璋知遇之恩,君臣友谊深厚,自然愿意投身大明开国文治事业。作为明初大儒,他们深知“文之盛衰,实关时之否泰”之理,纷纷响应帝王号召,大力弘扬儒家诗教观,视润饰鸿业、黼黻皇猷为馆阁文臣应尽之责,宋濂即是代表人物。
洪武三年,他作《汪右丞诗集序》云:“吟咏所及,无非可以美教化而移风俗,此有关物则民彝甚大,非止昔人所谓台阁雄丽之作。而山林之下诵公诗者,且将被其沾溉之泽,化枯槁而为丰腴矣。”[2]460夸赞汪广洋的台阁诗创作有利于民彝世教。
流露鲜明的尊台阁贬山林倾向。他主动肩负馆阁文臣倡文治、美盛德、颂太平的政治使命,撰写《平江汉颂》《谕中原檄》《常遇春神道碑铭》《代祀高丽山川记》等宣扬大明君臣开国武功的馆阁之文,甚至在私人化创作中也不忘礼赞君王,粉饰太平。
洪武二年某日,朱元璋与翰林群臣赓酒赋诗,他作文赞扬:“惟我皇上励精图治,其于冬日沍寒之际,形诸篇翰,固不忘于听政,群臣赓歌,复以逸豫为戒,忧勤为劝,而弗敢后者,其故何哉。”
自觉意识到“况于文学法从之臣,职在献替者乎?揆之于唐初,不可以同日而语也”。在此心态下,他又创作出《嘉瓜颂》《天降甘露颂》《御赐甘露浆诗序》等文。宋濂是明初文坛盟主,“天下之能文者,多经先生指授,朝廷英俊,咸以先生为法”。
其尊台阁贬山林文学观念和颂圣文风影响一批新进士人的文学创作,堪称明初颂圣文风的主将。陶安也是明初颂圣文风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其代表作《大明铙歌鼓吹曲》《驾幸狮子山应制》都是发自肺腑的颂圣之文。
刘基入明之初即倡导颂圣文风,洪武二年,他作诗云:“万里玉关驰露布,九霄金阙绚云旗。龙文騕褭骖鸾辂,马乳葡萄入羽卮。诗中真诚赞美大明开国恢宏气象。洪武三年,又云:“文之盛衰,实关时之泰否......今我国家之兴。
土宇之大,上轶汉、唐与宋,而尽有元之幅员,夫何高文宏辞未之多见?良由混一之未远也。”从文风关乎世运的高度,号召文人创作“高文宏辞”的颂圣之文。李圣华评他明初诗文“颂歌日多,风谕渐少”,即是描绘其洪武三年入职弘文馆前的颂圣创作心态。
与开国文臣的忠贞之心和颂圣文风不同,应召出仕文人的心态与文风随时间推移不断转变。开国之初,久处乱世的汉族文人面对江山一统和华夏复兴,不免滋生对大明政权的感激之情,目睹开国宏伟气象和帝王励精图治,感受朝廷礼遇和重用。
他们似乎看到实现儒家政治理想和人生价值的希望,内心燃起重振儒家道统、文统的政治热情。在此心态下,他们主动向开国老臣学习,加入京师颂圣文主流队伍。另一方面,隐逸文人由山林进入朝廷,生活环境和内心感受发生变化,所见所闻所感不同。
他们的审美对象和兴趣由山林田野向京师朝堂转变,也导致他们仕明之初喜作台阁颂圣文。洪武初期的新仕文人普遍呈现短暂的颂圣文风,连一向政治观念淡薄的吴中文人也不例外。洪武二年春,高启应征入京修《元史》。
目睹江山一统和新朝开国宏伟气象,他由衷颂扬朱元璋一统天下、结束百姓战乱之苦的丰功伟绩:“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
新朝的礼遇又使他怀抱盛世明君的政治期待:“小臣歌拜手,舜日正舒长”,“愿言同圣德,濡沃遍周埏”,“被泽徒深厚,惭无夺锦才”。他还创作出《晚登南冈望都邑宫阙》《圣寿节早朝》等描绘京城雄伟繁华和大国朝堂威仪的诗篇。
这些昂扬宏大的颂圣之作与元末的放任恬淡风格截然不同,足见入仕之初的高启确曾有过感念皇恩、报效朝廷的政治热情。杨基入明后也创作不少颂圣诗词。洪武二年秋,他获批回京改授太常寺典簿,一连写下数首颂圣感恩诗篇。如“郁葱王气古金陵。
泰运重新感盛明,“自愧才疏非画诺,敢随鸣凤集朝阳”,“已许承恩趋凤阙,佩声齐到日华东,“除却凤城佳丽地,更于何处乐升平,“喜极未能闲坐得,也随僚友看升平”等诗句都洋溢出入仕新朝的喜悦和报效朝廷的热情。
还有《奉天殿早朝二首》《应制送安南使臣杜相之还国》等诗描写朝堂威仪,感激皇恩浩荡。这些诗歌雍容典雅、气象恢宏、声韵和谐、感情充沛,呈现出博大宏畅的台阁文体貌,堪称明初颂圣文代表。刘崧也是明初征召颂圣文人的典型代表。
洪武三年,他“以材学举至京”,得以实现孜孜以求的入仕理想,由此对新朝满怀感激。刘崧初任兵部职方,正值京城颂圣文风兴起之时,他积极争取陪王伴驾、应制唱和机会,成为京城侍御文学骨干。
洪武五年,他作《陪祀方丘应制诗序》云:“臣崧忝司职方,幸陪法从,近天威于咫尺,遂言志于一堂,其为荣幸,实切倍万。”又有《题张尹所献嘉瓜图歌》《进甘露诗十六韵》《八月三日晚圣驾夕月清凉山上陪祀礼成喜赋》等应制诗。
这些诗歌清丽有之、谐婉成章,后人谓之开明初“台阁体”先声。洪武初期的科考新贵意气风发,更有颂圣激情。洪武首科状元吴伯宗深得帝王恩宠,又受教宋濂等人,创作了大量颂圣诗文。入京会试时,诗云:“百蛮入贡天威重,四海朝元国势尊”。
“江海小臣无以报,空将诗句美成康”。描述万国来朝的博大昌明之景,洋溢着建功立业、报效君王的政治热情。洪武五年,他又作《奉御题咏七言诗二十六首》《夏日钟山诗应制》等应制诗29首,成为洪武初期创作颂圣文数量最多诗人。
出于对帝王一统天下的感激和寄寓盛世文治理想,洪武初期文人乐于创作台阁颂圣文。但随着朱元璋用人政策变化:“方其未仕,敬礼之,优渥之,皆所以崇儒也。及其既仕,束缚之,驰骤之,皆所以驭吏也。
在上者心切望治,有其可谅。而在下者不安不乐,宁求隐退以自全,亦有未可一概而议者。”在激烈的仕隐纠结心理下,新仕文人在公务写作坚守颂世文风的同时,私人化创作却难掩迷惘感伤情怀。书写内心惶恐矛盾、怀念元末闲适生活的山林之文再度流行。
初期颂圣文风转变较早的当是刘基。他开国不久即遭排挤和猜忌。洪武三年,他由御史中丞调任弘文馆学士,已有抑郁之心。四年,致仕回乡图自保,却难释心中忧惧。六年四月,再遭诬陷,被罚停俸;七月,抱病上朝谢罪。
此时政治失意、身陷危境的他再难写出颂圣之文。钱谦益评其入明诗风:“乃其为诗,悲穷叹老,咨嗟幽忧,昔年飞扬硉矹之气,澌然无有存者。”实是经历了由雄壮昂扬到浓郁哀婉的转变。八年,刘基最后一次返京朝圣。
诗云:“从臣才俊俱扬马,白首无能愧老身。”这已是满怀酸楚失落,毫无初期的锐气与豪情。初期一向热情颂圣的宋濂也遭遇冷落,创作山林之文。三年七月,他被降为编修;四年八月,又被贬安远知县。
在惊恐失落之下,难免萌生归隐思乡之念:“但知笑齿时频启,何事愁肠日九回?寄语山灵休厌我,有花莫待作诗催。”已是思乡怀远的幽怨之作。吴中文人入明后遭受打击最大,文风转变也快。
高启在经历短暂的入仕喜悦后,很快感受到官场羁绊和仕途凶险。三年秋,作诗云“拙宦危机远,工吟癖性加,闲坊车马少,不似住京华”[1]482,清醒认识到自己性不适官,不宜久居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