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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899年10月末这一天,蕲州知州凌兆熊,碰到了一件头痛的事儿。
那一天,蕲州这座长江中游的小县城,忽然来了一个带着仆人的青年。这个青年似乎有点“趾高气昂”:
来到一家被官府封禁的私家妓院门前,撕掉封条,试图闯入。当官军到来时,他面无惧色,大声呵斥,说自己叫杨国霖,叫他们长官来见。
当兵的吃不准路数,报告了当地守备王文明。王文明倒也并不敢怠慢,亲自来见这个青年。见到守备,那个青年一会说自己是江西按察司的人,一会又说来自宗人府,总之不是高官就是官二代,态度十分傲慢。
王文明一时之间倒也没了主意,想来想去,还是一招最稳妥:往上报。
于是,这个青年就被押送到了蕲州知州凌兆熊这里。
凌兆熊升堂提审,那个青年面不改色,气宇轩昂,连跪都不肯跪。不过也还是说了一些情况:
他说自己叫“杨国霖”,是广东郎中杨氏之子,刚从四川游历归来,要去江西龙虎山拜见张天师。
一番胡言乱语之后,青年忽然又给凌兆熊开出了条件
“把我放了,我给你二十万两银子作酬谢!”
口气之大,把凌兆熊也吓一跳。
但接下来,那个青年又改口了,这一改口,凌兆熊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那青年说,自己其实是康有为的弟弟。
“戊戌变法”之后,康有为出逃,慈禧太后恨不得扒其皮食其肉饮其血,把他挫骨扬灰。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并没有在朝廷当官,但因为协助做过一些工作,且是亲属关系,于是也被推到菜市口一刀咔嚓了。
现在又冒出一个自称是康有为弟弟的人,那就绝不是“招摇撞骗”的小事了。
凌兆熊这个小小知州,也就挂个五品衔,怎敢处理这等“大案”?
于是,他和守备王文明一样,选了最稳妥的办法:再往上报。
这一报,就报给了湖广总督,张之洞。
2
十一月初五,那个自称姓杨的青年,被押解到了武昌。
案情涉及到“康党”,自动提级,湖广总督张之洞虽然没有亲审,但交由湖北按察使瞿廷韶出面审理。
一审一查,发现这个杨姓青年至少有一件事在撒谎:他不是康有为的弟弟——官府查遍康有为的胞弟和族弟,都没有这个人。
既然不是老佛爷关心的“康党”,这起案件又自动降级,下发到了武昌下辖江夏县的监狱,由江夏县县令陈树屏负责审理。
案件的级别是降了,但一到江夏县,这件事的关注度却陡然而升。
一开始,江夏县县令陈树屏升堂提审,那个杨姓青年依旧装疯卖傻,十句话里九句假:一会说自己是某个亲王,一会说自己是宗人府里的旗人,前面刚说自己是五王爷,后面又说自己是和硕亲王,还说自己是吏部尚书杨廷晖之子。
面对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犯人,陈树屏也是头大,于是下令用刑。
但这个青年倒还真是个硬骨头,用了刑,还是不吐实言,依旧天上一句地上一脚。官府询问他带来的仆人,都说自己是这个青年在重庆、宜昌等地临时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的雇主到底是什么来路。
无奈之下,陈树屏只能下令将这个青年收监。
这一收监不要紧,却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江夏监狱的监狱长叫赵庆颐,一见到这个青年,大惊失色,说自己曾经见过此人!
一问之下,赵监狱长说自己七八年前在北京城的时候,坐车和某宗室的马车相撞,当时一个宗室子弟的扳指被磕碰坏了,一定要赵监狱长赔。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这个杨姓青年出现,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那个宗室子弟一见这个青年,立刻垂手而立,恭敬异常。然后这个青年一问事由,挥挥手,让赵监狱长走路,说不用赔偿,这件事就了了。
如今监狱相见,赵监狱长说起当年往事,这个青年说倒也记得,两人一番嘘寒问暖,赵监狱长顿时不敢怠慢,吩咐狱卒对这个青年优加款待。
众人哗然:难道这个杨姓青年,真的是达官贵胄,乃至是皇亲国戚吗?
更离谱的还在后面。
自从进了江夏县的监狱,这个杨姓青年忽然就改口了——居然称自己是“天下一人”,“寡人”,还称自己是“本朕”。
这种称谓,普天之下,只有皇帝一个人敢用啊。
这张是流传最广的光绪皇帝的照片,但出处存疑。
很快,这件事又增加了一个证据:
当时有一个名医师叫杨端臣,他听到风声,就去监狱里看望那个杨姓青年。两人一见面,杨医师立刻下跪磕头,行君臣之礼,并且带出了那个青年口授的一封“谕旨”:
令湖广总督张之洞和湖北巡抚于荫霖,提库银二百两,送往江西龙虎山,交给张天师。
消息一传出,顿时轰动:江夏县监狱,关着一个大贵人——至少是亲王贵族这个级别的,搞不好,可能是皇帝本尊!
于是,原本冷冷清清的江夏县监狱,很快就门庭若市:各种来拍马屁的,跑官的,甚至只是想见见“龙颜”的,马上就到了挤破门槛的程度。
而所谓的“事实真相”,也慢慢在老百姓的茶余饭后变得越来越有鼻子有眼,开始在坊间流传:
江夏县监狱里关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就是当今皇上光绪帝!
那光绪帝为什么会来湖北呢?因为戊戌变法失败,光绪帝不甘心被慈禧太后软禁,找了机会终于溜了出来,逃到了湖北。
为什么要逃到湖北呢?因为湖广总督张之洞深明大义,皇上要找张之洞护驾!
这个说法一出,是真的把张之洞顶到杠头上了。
3
在那段时间,张之洞应该是焦虑的。
这件事的关键,不是杨姓青年暗示自己是皇帝——反正在监狱里,他说自己是玉皇大帝也没关系。
关键是那个杨姓青年被押解到武昌的时候,称自己有“九头狮子印”和“六花玉牌”为证,只是被人偷去了。张之洞办事谨慎,就派人到处去查这些所谓的“信物”,人多嘴杂,这件事当时就泄露出去了。
于是,外界媒体之前已经在跟踪报道这件事了。到了那青年暗示自己是“当今皇上”的时候,由于情节实在离奇狗血,更是大合媒体胃口,一时之间,舆论沸沸扬扬,疯狂暗示:
“光绪皇帝很有可能来了武昌!”
不过,虽然媒体高度关注,但总体的态度,还是把它当做街头巷尾的八卦新闻来说的。比如《申报》就在10多天内出了五篇报道,详细记录了这个杨姓青年如何直立不跪,称自己多种身份,大家对他的各种怀疑等等,并且下了一个判断:
“楚人多谣,殊不值识者一笑也。”
但当时的政治气候,也确实为这个新闻增添了不少看似真实的历史背景:
戊戌变法失败,慈禧重新掌权,彻底与光绪皇帝闹僵,把他打入瀛台软禁。到了1899年12月的时候,紫禁城发布两道诏书,称光绪皇帝大病,1900年正月的所有庆祝活动和宴席全部停止。
种种迹象显示,慈禧太后正在寻找一个机会,彻底“收拾”光绪——把他给废了,另立新君。
在这样的背景下,湖北忽然来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皇族,甚至自称是“皇上”,以求得张之洞的“护驾”——这在广大老百姓的逻辑认知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正当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1900年1月24日,让张之洞脑袋再次“嗡”的一件事发生了:
那天,在北京的仪鸾殿,慈禧召集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以及各部的尚书,宣布了一道懿旨:
“皇帝嗣位时,曾颁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嗣子。现在皇帝多病,尚无子息,故拟立端郡王次子溥儁为大阿哥,继承穆宗,免致虚位。”
简单来说,这道懿旨的意思就是:
光绪皇帝身体不好,老是没孩子,所以要另外立一个继承人了。这个继承人是谁呢?就是端郡王载漪的儿子溥儁。
这一年,光绪皇帝才29岁,哪有那么早就急吼吼帮他找好继承人的?
懿旨一出,天下哗然:
大清果然要换皇帝了!
被选为“皇储”之人:端郡王爱新觉罗·载漪的次子溥儁
4
张之洞是不支持换皇帝的,但他也不想当出头鸟。
慈禧当然不是傻子,早在“立储”之前,就通过各种渠道向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这批封疆大吏咨询过意见——张之洞和李鸿章都装聋作哑,不肯明确表态。
态度鲜明的,倒是两江总督刘坤一,他明确通电:
“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难防。”
不光重臣不答应,舆论也不答应。
慈禧立皇储的谕旨一出,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就领衔上海的1231人发出保皇通电:
“奏请圣上力疾临御,勿存退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忧勤,下以弥中外之反侧。”
1200多人中,不乏章太炎、蔡元培、唐才常这样的名流。
此外,还有一股关键力量也不答应:洋大人们。
早在“戊戌变法”失败之时,各国公使就对光绪帝本人的安危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心。
当慈禧不断放出风声“皇上龙体欠安”为废黜做准备的时候,法国公使先提出要派法国医生入宫为光绪看病,并且得出了“身体健康”的结论;日本公使提出要亲自面见光绪,给光绪授勋,实际目的是要确保光绪本人的安全;英国公使直接暗示慈禧,表示大英帝国只认光绪,其他人不认:
“邻国固无干与之权,然遇有交涉,我英认定光绪二字,他非所知。”
在这样的“民意”之下,以张之洞的经验老到,他料定慈禧的“建储”和之后的“禅让”阻力极大,成功概率极小,而老佛爷肯定也会因此不悦。
既然事情本来就不会往自己不希望的方向发展,那自己何苦要去当这个出头鸟,去惹慈禧不开心呢?
晚清名臣张之洞
但问题是,如今湖北的这个“光绪帝”,却真真切切给他出了难题。
在“建储”消息公布后,以鼓吹维新的《汉报》为代表,包括《国闻报》、《中外时报》、《苏报》、《沪报》等在内,明里暗里都在反对“建储”,并且将湖北这桩“光绪帝”案往讳莫如深的道路上引:
光绪帝很可能在戊戌变法失败后,私自逃出京城,在外游历。江夏监狱中这个自称“皇上”的年轻人形迹可疑,可能并非完全冒充……
长江中下游地区,历来是新党们的重点聚集区域,其中又以武昌为重镇。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甚至有会党领袖通告准备举起“勤王”大旗——说是奉了“光绪帝密诏”。
在这样的压力下,张之洞知道,不能再捣糨糊了。
5
1900年二月初八,张之洞亲审那位“光绪帝”。
张之洞其实也不知道光绪皇帝长什么样,因为他只是在光绪小的时候见过他一次。但陪同审讯的湖北巡抚于荫霖见过光绪,他告诉张之洞,皇上不是长这个样子的。
心里有底的张之洞还是保持了谨慎,在审讯中用各种话来“套”对方。
面对老练的张之洞,那位“光绪帝”的各种身份开始露出马脚:
他说自己来自宗人府,却连宗人府在哪个位置都说不清;说自己是亲王,却不懂满文;说自己是旗人,却没有京城口音。
手忙脚乱之际,那个青年说,自己可以说实话,但张之洞让所有人退下,只和他一个人说。
其实事已至此,张之洞基本已经排除了对方是“光绪帝”的可能,但他还是不敢大意——不是皇帝,但万一真是个惹不起的皇亲国戚呢?
于是张之洞没有拒绝青年的要求,但提出湖北巡抚于荫霖也要在现场,青年也表示同意。
二月初十的二更时分,张之洞和于荫霖一起,在一间小厅里密审那位青年。
在密室中,那个青年交代自己其实叫李成能,山西平遥县人,家里在多处都置有房产。
在供述中,李成能说了一个让张之洞心头一跳的名字:荣禄。
按照李成能的说法,他和荣禄关系很好,荣禄对自己的来历很清楚,只要说出“成能”二字,荣禄自会知晓。李成能说,之前其实他两次派人送信给荣禄求救,但都被扣留了。
荣禄是谁?堂堂军机处大臣,慈禧太后身边最受信任的人。所以李成能报出“荣禄”的名字,张之洞又有点抖豁了。
当时慈禧身边的重臣荣禄。“立皇储”是荣禄深度参与的一件事,但后来看到反对声那么多,荣禄自己也缩了回去。
之前李成能说自己的舅舅是山海关副将萧仰溪,经初步核实,确有此人。这也让张之洞觉得,事已至此,这个李成能所说的话,可能都是真的。
那怎么办?
既然都已经小心到这个份上了,张之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联名于荫霖,给荣禄拍了一封电报。
这封电报,张之洞动了一个心眼:
整封电报,完全不提“有人冒充皇帝”这件事,只是说现在湖北有一件要案,牵涉到一个叫“李成能”的人,这个人说荣禄大人您知道他的底细,还给您写过信。那么请问:这个人是否写信向您求救过?您认识他吗?他是谁?
两天之后,荣禄的回电来了:
“密。接谏电,不胜诧异。不知李成能为何人。亦无两次求救扣留专足之事。究竟此人是何来历?犯何案情?希详悉电复。禄。”
荣禄的这封回电,顿时又让张之洞不淡定了。
6
张之洞应该
有点后悔自己拍了那封电报。
首先,荣禄的回电显示,他根本不认识一个叫“李成能”的人,那也就意味着,号称已经都实话实说的那个李成能,还在撒谎——很有可能“李成能”依旧是个假名字。
其次,荣禄的回电加了“密”,并且似乎非常关心这件案子,要求立刻详细报告——那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另有隐情?
第三,即便是荣禄另有隐情不说,也得怪张之洞自己。你自己在电报中什么事情都不说,就要荣禄承认是不是认识一个“重大案件”的要犯,荣禄怎么可能说自己认识?他怎么知道你张之洞有没有给他下套?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正当张之洞在为如何向荣禄回报思考的时候,四天后,荣禄又拍来了一封电报:
“密。前奉速电,以所事毫无影响,巧电已奉达矣。惟究系何案?何事?尚未据尊覆。务祈将始末详细速为电覆为盼。禄。漾。”
荣禄的好奇心倒被勾上来了:你张之洞到底有什么事,这般遮遮掩掩?
此时,时间已到二月下旬,朝廷已通过各种方式证明光绪帝的帝位会得到保留,皇帝本人也并没有生命危险。
张之洞深深知道:这时候如果依旧在湖北“光绪帝”这件事上拖拖拉拉扭扭捏捏,势必就会引来朝廷的猜忌:
张之洞,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月二十五日,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张之洞忽然下令,将那个“李成能”押赴刑场,当场正法。
第二天,张之洞就给荣禄发去了电报,汇报了情况,大意是:
这个人叫李成能,是山西平遥的一个破落商人,受到会党叛逆的教唆,自称皇帝,也加入了会党,所以就地正法了。之前他说只要报“成能”两个字,您就会知道,所以才冒昧问您的。
但问题是,这样的理由,并不能服众。
首先,这桩死刑判罚没有任何人证和物证,只有所谓的“李成能”自己的自供,还是张之洞这里提供的材料。
其次,如何认定“李成能”就是会党?张之洞给出的理由是这个人从四川到湖北,一路出手阔绰,挥霍无度,“如此举动,其为会匪无疑”——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
第三,这个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为何要冒充皇帝?张之洞给出的解释是“受人教唆”,并明确指出教唆他的人是一个叫洪春圃的广东人,要李成能假冒皇帝,然后洪春圃自立“兵马大元帅”,率兵勤王。
但问题是,将李成能正法后,张之洞自始至终并没有宣布通缉这个叫洪春圃的人,仿佛此人不存在一样。
而更大的一个疑点是:
如果这个叫李成能的人是这个动机,那为什么他一开始不冒充自己是皇帝呢?反而还自称是康有为的弟弟?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承认和康党有关联,一刀砍头并不让人意外,这个年轻人为何一上来就要犯此大险?
总而言之,这起拖了三个月的狗血案件,在三天之内,就让张之洞给强行解决了。
但从给出的理由来看,依旧是一笔糊涂账。
而且,还留下了一些给人遐想空间的“小尾巴”。
7
张之洞下令处斩嫌犯,是在1900年的2月26日。
按理说,荣禄的电报催得那么急,张之洞又立刻快刀斩乱麻,那么应该赶紧将此案了解,汇报给朝廷才是。
但2月26日砍的人头,直到3月28日,张之洞才将案情整理以后,正式报奏朝廷。
期间一个月,荣禄也没有再催促。
张之洞汇报材料走的是传统路线,等朝廷接到报告后,已经是4月26日了。
一桩湖北乃至全国媒体都炒得沸沸扬扬的“假皇帝案”,在结案后拖拉了两个月后才汇报给朝廷,但朝廷也似乎没什么意见。
在张之洞的那份奏折后面,朝廷只批了一句话:
“知道了,赵庆颐著即革职,余依议。”
换句话说,整个事件,也就是当初那个认错人——也不知道是真认错还是故意认错——的监狱长赵庆颐受到了处分,然后就这么过去了。
那个坚持要一路冒充乃至要冒充皇帝的“头铁”青年,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这么做?有没有同伙?
没有人知道,可能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
1、《世载堂杂议》(刘禺生,中华书局,1960年12月第一版)
2、《张之洞全集·第十册》(苑书义主编,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
3、《从“武昌假光绪案”看己亥建储前后的舆论和政局》(王刚,《清史研究》,2019年3月)
4、《清末一桩政治案:面对假皇帝,张之洞“无为误国”》(陈晓平,“澎湃”,2015年9月15日)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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