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 643 年的深秋,临淄城的齐桓公宫殿里弥漫着诡异的寂静。曾经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主姜小白,此刻正被囚禁在高墙之内,听着墙外竖刁、易牙等人的欢笑声,在饥饿与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史记・齐太公世家》用 “身死不葬,虫流出户” 八个字,记载了这位春秋首霸的凄惨结局。从葵丘会盟时 “天子致胙” 的巅峰,到病榻上 “诸子争立,兵戈相向” 的绝境,齐桓公的最后三年,恰似一面铜镜,照见了权力巅峰者的人性弱点与政治博弈的残酷逻辑。
齐桓公的晚年悲剧,早在管仲去世前便埋下伏笔。公元前 645 年,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管仲病重,齐桓公亲往探视,问以身后事:“群臣谁可相者?” 管仲答曰:“知臣莫如君。” 当齐桓公提及易牙、竖刁、开方三人时,管仲的警示字字如刀:“易牙烹其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竖刁自宫以近君,非人情,难亲;开方背亲以事君,非人情,难信。”(《史记・齐太公世家》)
这番对话堪称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识人谏言。管仲看穿的,正是这三人 “不近人情” 背后的权力野心。易牙为讨好齐桓公,竟将自己四岁的儿子烹成肉羹;竖刁为入宫侍奉,亲手阉割自己;开方为依附齐国,放弃卫国公子之位,十五年不返故国。齐桓公却沉迷于他们 “爱君胜过爱亲” 的表象,认为这是忠诚的极致。管仲临终前反复叮嘱:“去此三子,无近之!” 但这位曾听从管仲 “尊王攘夷” 之策的霸主,此刻却犯了致命的自负 —— 他表面应允,实则并未驱逐三人。
《左传・僖公十七年》记载,管仲死后仅一年,齐桓公便重新起用竖刁等三人,让他们执掌宫廷宿卫与膳食要务。曾经辅佐齐桓公称霸的鲍叔牙极力劝谏,却因忧愤成疾而死。齐国的权力核心,悄然被一群 “非人情” 的宠臣侵蚀,为日后的宫廷政变埋下祸根。
齐桓公晚年的另一个致命失误,是未能妥善解决储位问题。他一生宠幸的姬妾多达六人,生下公子无亏、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五位公子,且 “皆有宠”(《史记・齐太公世家》)。早年齐桓公曾与管仲约定,立公子昭为太子,并托付给宋襄公照拂。但晚年在宠妃长卫姬与易牙的游说下,他又许诺立公子无亏为储,导致 “五公子皆求立” 的局面。
公元前 643 年,齐桓公病重卧床,失去了对朝政的掌控。早已觊觎权力的竖刁、易牙率先发难,以 “君有疾,不可见人” 为名,率宫卫封锁宫门,筑起高墙,禁止任何人出入。《韩非子・十过》记载其惨状:“桓公渴饮,竖刁、易牙不通;饥食,竖刁、易牙不进。” 曾经 “九合诸侯” 的霸主,此刻沦为深宫囚徒。
更残酷的是,五位公子为争夺继承权,在宫外展开了血腥厮杀。公子无亏在竖刁、易牙支持下占据东宫,公子昭逃往宋国求援,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则各自率私兵盘踞都城各处。《左传・僖公十七年》描绘当时的临淄城:“公宫之难,死者数百人,飞矢集于公屋。” 而病榻上的齐桓公,只能在高墙内听着儿子们的厮杀声,在悔恨与绝望中走向死亡。
齐桓公死后,这场权力闹剧并未结束。竖刁、易牙拥立的公子无亏虽暂时掌控宫廷,却因弑杀大臣引发朝野不满。宋国国君宋襄公遵照齐桓公与管仲的嘱托,率诸侯联军伐齐,护送公子昭归国。《史记》记载,齐人 “恐,杀无亏”,欲立公子昭为君,但其余三公子 “率其党与攻昭”,齐国陷入全面内乱。
这场混乱持续了整整六十七天。直到公子昭在宋军支持下击败对手,成为齐孝公,才想起为父亲收殓。此时的齐桓公尸体早已腐烂,《史记》的记载触目惊心:“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 曾经接受周天子赏赐 “文武胙” 的霸主,最终连入土为安的基本尊严都无法获得。这种从巅峰到谷底的坠落,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堪称罕见。
齐桓公的悲剧,本质上是权力失控后的必然。他早年能成就霸业,在于善用管仲、鲍叔牙等贤臣,恪守 “尊王攘夷” 的政治底线;而晚年的失败,则源于对宠臣的纵容、对储位的优柔寡断,以及对 “人情常理” 的背离。正如《管子・形势解》所言:“君之所以尊者,令。令不行,是无君也,故明君慎令。” 当齐桓公失去对权力的清醒认知,听任 “非人情” 者左右朝政时,其结局早已注定。
齐桓公的最后岁月,给后世留下了无尽的历史思考。司马迁在《史记》中感慨:“桓公之盛,修善政,任管仲,则霸;及晚年,近小人,废太子,则乱。” 这种 “前明后暗” 的转变,在中国历史上不断重演 —— 秦二世信赵高而亡秦,唐玄宗宠安禄山而乱唐,皆与此有惊人的相似。
从更深层看,齐桓公的悲剧揭示了权力运行的三大铁律:其一,识人不明是君主最大的失德,正如《孔子家语》所言 “夫取人之道,观其言行,犹未能知,必察其所以然”;其二,储位不定是国家最大的隐患,《左传》强调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储君乃 “国之根本”;其三,违背人情的忠诚必藏奸伪,苏洵在《辨奸论》中延续管仲的观点:“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